从业十五年(60)
蜷川忽然鼻子一酸,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转过身落荒而逃。
电影院离宿舍不远,蜷川想着要不要去和陆湛他们告个别再走,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这就是他和朋友们的最后一面了。
蜷川还是没有下定决心,究竟要从两个中选择哪个,是承受漫长岁月的温吞折磨,还是用一瞬间的巨大痛苦换取重新再来的机会。
死简直太疼了。他一直不敢做决定。
刚才看电影时手机震动了好几下,拿出来一看,主屏幕上多了两条未接来电,分别来自不同的号码,都是日本区号开头。
蜷川先点了第一个号码。
对方很快就接了:“啊,是小莲吧?”
声音主人是女性,听起来四五十岁上下,音色非常陌生,蜷川认识的日本人也就那么几个,记忆里似乎没有过这样一个人。
“蜷川邦夫是我哥哥,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与他分别了几十年,他应该从来没有提起过我。”,池子道。
蜷川算了算其中的辈分:“啊,原来是姑妈。”
姑妈哑着嗓子说:“死刑昨天就执行了,骨灰送到了一间寺庙,想起来真是惭愧,我当时呆住了,过了很久才有站起来的力气,本想尽快通知你的,但是一来二去就拖到了今天。”
蜷川坐在马路牙子上,屈起腿抱住膝盖:“没关系,我也不想见他,您不必介意。”
“这样吗?”,姑妈苦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扰了,邦夫给你留下了几句遗言,我想应该是关于遗产的处理问题,还是听一听比较好。”
蜷川笑着反问:“遗产?几百万日圆的赌债吗?那我宁愿不要。”
姑妈踌躇起来:“赌债...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没事,我会听的。”,蜷川不愿为难她。
姑妈的语气欢欣起来:“是吗?那就太好了。”
“请放心,麻烦您了,再见。”
蜷川一口气说完这些套话,摁下屏幕下方的红点。
另一个号码应该就是邦夫拨来的,听听也没什么,蜷川懒散地选择回拨,懒散地把电话搁到耳边。
“嘟嘟”两声后,是长久阴冷的沉默,久得让蜷川怀疑自己是不是忘了按下回拨,刚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话筒突然开始震动。
蜷川邦夫:“窗外有几朵粉色的樱花开了。”
“我现在坐在沙发上,执行官从外面给我带了香烟和啤酒,啤酒太冷了,我打算过一会儿再喝,香烟倒是已经抽了三支,烟味太大,有个漂亮的女警察瞪了我一眼,我面前有个佛龛,菩萨是金色的,嘁,虚伪,要是拜佛能实现愿望,我早就从这里出去了。”
邦夫说完,吸了一大口烟,烟雾在他黑黄的齿间弥散。
“如果你当初愿意为我作证,我也不必被绞死了。”,邦夫挠挠头,又皱皱鼻子,“我的死算是你造成的吧?哈哈,果然是个狠心的孩子呢,那天你在法庭上说得对,你的体内也流着杀人犯的血,是啊。杀人犯的血,一点错都没有。”
邦夫将话筒挪开,遥遥对着面前一排死刑执行人说:“喂,待会儿麻烦你们了。”
他说完,又把话筒挪回来,紧紧贴着耳朵:“小莲,别让我失望啊。”
通话戛然而止,蜷川低头想了一会儿那句话的含义,突然像触电一样缩回手,手机“啪嗒”一声被摔得远远的,他连滚带爬地撞进路边草丛,扶着一棵树剧烈呕吐起来,吐完爆米花之后又开始干呕,呕得好像胃都被翻了过来。
好不容易等到呕吐的反应平息,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奄奄一息地靠在树边,嘴角残留着几丝透明的口涎。
一辆破普桑从蜷川面前开过,车里的陆湛“嗷”一声,挥舞着手臂,张牙舞爪地从睡梦中醒来。
“卧槽!”,薛行往后看了一眼,“你怎么睡个觉都这么大动静?”
陆湛捂着胸口,心脏从未如此有存在感过,在胸腔中噗噗乱撞,他眼前发黑,摸着控制车窗的按钮,摇下窗吸了几口雨后的清冽夜风。
等到心脏的不适感平息,陆湛才开口说道:“我做了个梦,好可怕。”
薛行:“我真服了你了,在车上睡个觉都能做噩梦。”
陆湛揉揉干涩的眼睛:“我睡了多久?”
薛行看了一眼时间:“也就十五分钟吧。”
“噢...”,陆湛扶着车门上的把手,目光迷离,“怎么感觉像睡了几十年。”
薛行有条不紊地拉手刹停车,语气轻松地道:“你盗梦空间看多了。”
“真的很可怕!你听我跟你说...”
“这都到家了,上去再说。”
陆湛只顾着组织语言,薛行下车,顺手把他从里面拽出来摁在臂弯里,半扶半抱地弄上楼。
薛行的车上也没个毛毯什么的,陆湛一觉睡醒有点着凉,出了一身冷汗,两只手也像从冰箱里刚拿出来的一样,薛行很自然地将这双手揣进怀里,他侧头看着陆湛六神无主的样子,他好像很少露出这样迷茫脆弱的表情。
薛行心动了,他收紧手臂,凑到陆湛颊边,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
陆湛还沉浸在噩梦里,乖乖的也不反抗,薛行正欲趁火打劫再进一步,前方突然响起一个浑厚笨重的声音。
熊涛看到刚才那一幕,大跌眼镜:“你们两个...这是干嘛呢?”
陆湛:“涛哥?”
薛行:“涛哥!”
两个人立刻分开,陆湛乍一失去支撑,身体摇摇晃晃,眼看要一头栽在地上,薛行不忍,又过去松松地抱住他的胳膊。
陆湛怯怯地问:“您怎么来了?”
“下下周拼盘演唱会忘啦?”,熊涛左手提着一把衣架,“打歌服做好了,我送样衣来给你们瞧瞧。”
眼前这两位,一个惊慌失措,一个老神在在,看着都不像带了脑子的,熊涛懒得废话,把衣架径直塞到薛行手上:“试试尺寸啊,不合适赶紧说,听见了吗?”
薛行点头如小鸡啄米:“好好好,我待会儿进门就试。”
陆湛茫然地看着薛行点头,眼睛仿佛蒙上一层白翳。
熊涛打量他异样的神情,心中不安,扔下一句“莫名其妙”,抖着满身肥肉走了。
熊涛一走,陆湛身上的力气又泄了。
薛行早有准备,稳稳地接住陆湛,胳膊圈在他的腰上:“你没事吧?”
陆湛咕咚吞了口唾沫:“没事,我待会儿和你细说。”
进门以后,薛行先把样衣放在饭桌上,烧了壶开水,倒出半杯塞给陆湛:“喏,先暖暖手。”
演出服外面罩了一层黑布防尘,陆湛低头喝了一小口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黑布。
薛行叹气,扳过陆湛的肩头面对自己:“真的魔怔了?”
“没有。”,陆湛捧着杯子说,“我清醒得很。”
沐浴着薛行充满疑虑的眼神,陆湛笑了笑:“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做一个重复的梦,梦里下着雨,还有个年纪很大的老医生,他手舞足蹈地向我比划,跟我解释,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就这么站在雨里,然后雨水就变成了温温的血水,一闻到血腥味,我就会醒过来,这样循环往复了好多次,我都没听清那个老医生究竟在说什么。”
薛行:“刚才你听清了?”
“对,我看到老三的尸体,满地都是他的血。”,陆湛用手撑着头,“医生说他是自杀的,从一栋很高的楼上跳下去,当时就不行了。”
薛行试图宽慰他:“只是梦而已。”
陆湛坚定地摇头:“我觉得这不像梦。”
他不打招呼地起身,钻进卧室里,翻箱倒柜,找出那个在李郁家找到的相框,将照片的一面朝里对向自己,坐到薛行面前:“我再给你看样东西,不过你先答应我,看完后不准大呼小叫。”
“我又不是老五,年纪不大咋咋呼呼...”,薛行轻松地笑笑,接过相框,轻飘飘地看了一眼。
“不就一张照片吗,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我/操?!”
薛行放下相框,回味刚才看到的东西,无所适从地动了动身体:“我!操!”
陆湛的脸色更加凝重了。
“这是怎么回事?哪儿找到的?和老三有没有关系?”,薛行连珠炮似地问。
陆湛:“蜷川从狮台回来那会儿,把一个旅行包寄放在李郁家里,我之前去过他家录节目,因为机缘巧合,无意中打开这个包,然后发现了这个。”
“五周年...我们还没到五周年呢。”,薛行把相框倒扣在桌上,“怎么可能会拍这种照片?”
陆湛:“而且你看老五的脸。”
薛行小心地把相框提起来一点,仿佛里面关着一个恶魔,稍有不慎就会让它逃出来。
“是不是看起来比现在大?”
“嗯。”
陆湛把脸埋进手臂,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你再去把防尘罩打开。”
薛行现在满脑子都是卞云成熟的脸和他的笑容,随手抓住拉链,往下一拉——
黑布下赫然是四件蓝白色演出服,陆湛看也没看,径直将相框翻转过来,一把压在衣服上。
“是不是一模一样?”
“是。”
薛行受到今天的第二波重击,跌回座位,终于无话可说。
“我觉得老三经历过我们的未来。”,陆湛淡淡道。
“不对,我不信这是真的。”,薛行把满桌杂物推开。
陆湛吼了一声:“那你就假设这是真的!”
薛行也没做错什么,被他的一嗓子吼懵:“你...”
陆湛抓住他的肩膀:“我遇见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到现在为止回想起来还像一场梦,但它们的的确确发生了,也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
他猛然抬起头,目光如炬:“想想看,要是这个世界就像一局单机游戏,血条空了还能复活,你有无数个重新开始修正错误的机会,死亡是不是就不这么可怕了?”
薛行一时语塞。
陆湛咄咄逼人地追问:“如果你和一个人生活了十年,你爱惨了他,没了他就活不下去,但是压根人家看不上你,你知道自己有一次重新再来的机会,你会怎么做?”
薛行无法设身处地地把自己代入到这种情境里,陆湛也知道他答不上来,笑了笑,继续说:“答不上来了是不是?那我再问你个简单的问题,在蜷川心里,那个老王八蛋有多重要?”
薛行耸肩:“可能比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重要吧。”
陆湛默认了这个说法,他看了看那四件演出服,心烦意乱地一把全部拂到地上,口中念念有词:“现在他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对了!李郁!”,陆湛一把抓住薛行,“你总能联系上李郁吧?他现在在哪里?”
李郁前两天还真的给他薛行发过微信,提起自己正在南京拍戏。
薛行把准确的时间地点一说,陆湛来了精神,回屋拉开衣柜,从里面扯出一串皱皱巴巴的干净衣服。
薛行不解:“你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换衣服出门啊!”
陆湛手忙脚乱地把一件T恤往头上套:“你最好动作快点,不然就只能赶上你哥的追悼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