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业十五年(18)
他一边说着,一边流下眼泪。
“胡说!从上面摔下来怎么会不疼啊。”,展枫玥气急了,捡起鞭子狠狠抽向看热闹的九十九,“过去站着去!”
九十九挨了一鞭子,识趣地跑远了,蜷川用余光看着它远去的方向,嘴唇动了动:“我没做错什么。”
委屈地絮絮低语:“我只是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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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郁离开之前,蜷川对家的渴望从没这么热烈过。
十岁离家,当漂泊成为常态,乡愁里的那个愁字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因为没享受过团圆,所以分离也显得不那么难熬。
他十六岁时才懂得乡愁为何物,那年,蜷川跟一个同门师兄去墨尔本录制MV,当伴舞顺便混个脸熟,星河做出这种安排,说明已经有了让他出道的打算,他在朋友艳羡的眼神中坐上飞机,十个小时后,降落在阴风阵阵的墨尔本。
一下飞机,蜷川就感觉到身上积攒的热量飞快消散,他把冰凉的手插进口袋,向师兄小声抱怨:“好冷。”
“南北半球的季节是反的,这都不知道?”,师兄披上一件毛茸茸的大衣,根本没拿正眼看他,“九月在当地是春天,春寒料峭,当然冷。”
蜷川眼馋地看着师兄身上的毛大衣,心知这也没他的份,收声不语,只有牙齿冻得不停打架。
师兄把一块口香糖扔进嘴里,大声咀嚼着:“吵死了,安静点。”
蜷川只好咬紧牙关,哆哆嗦嗦地跟在大队最后,接驳车很久没来,他们在路边等了很久,等得蜷川冻成一根在风里飘摇的冰棍。
他躲在电线杆后面,妄想用这一根细细的杆子挡风,当然是没什么效果的,墨尔本的风一旦吹起来就没完没了,正午时分也阴冷得像漫漫长夜。
就在蜷川快要站不住的时候,身边少年自作主张地往他衣服上“啪”得贴了一样东西。
“给你的。”
那个少年有着一副与年龄不符的锋利五官,他假装和蔼地对蜷川笑了一下,笑得不怎么好看。
虽然衣服上贴着暖宝宝有碍观瞻,但至少不用挨冻了,蜷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谢。”
少年的眼睛炯炯有神,看着他时仿佛还有别的期待。
蜷川只好问:“你叫什么?”
少年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薛行。”
“好,记住你了,以后说不定能一起出道。”,蜷川想当然地说。
薛行把脸一拉:“我才不进偶像团体,我要做歌手。”
蜷川为难地想了一会儿:“那就只能给你打CALL了。”
薛行听他这么说,笑成一朵在风中颤抖的霸王花:“哈哈哈哈哈,好!这是你说的!不准反悔!”
“嗯,我说的。”
蜷川不爱主动理人,和薛行多说两句话一是出于感激,二是从他身上,蜷川竟然看到几分李郁的影子。
十六岁的李郁是什么样子呢?上车以后,蜷川想入非非了一路。
私人巴士将一车人拉到墨尔本市中心,地点是公司早就看好的了,位处闹市区,附近有一座天主教堂,和师兄新歌里的宗/教元素不谋而合。
天黑的时候还没轮到蜷川上场,他就自说自话离了队,跑到教堂不远处的公园里荡秋千。
对岸是连成片的维多利亚建筑,没有任何现代化的照明,伫立在一片清淡的月色里,其下江水瑟瑟,倒映出一片皎洁流光。
今天是中秋,本该团圆的日子,却没人和他团圆,蜷川失魂落魄地坐在秋千上,薛行送的暖宝宝已经凉了,他把它撕下来,扬手扔了出去。
“随地扔垃圾不是好习惯啊。”
薛行接住暖宝宝,反手抛进垃圾桶,站在秋千架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蜷川。
“你怎么来了?”
“我这儿还有任务呢。”,薛行扬了扬手上的油纸包,“有个人让我在中秋节这天,把它转交给你。”
油纸包叠成一个规规矩矩的方块,用雪白的棉线扎起来,封口处贴着一条和纸胶布,胶布上是神奈川冲浪里的图案式样。
蜷川拆开这个精致的包裹,从里面倒出一件黑色大衣,一只散装月饼。
薛行怎么不早点把包裹给他!蜷川冻了大半天,迫不及待地把衣服披上,发现大了不止一号,赶紧翻开背后的标签,见是李郁经常穿的L,顿时明白了些什么,又把鼻尖埋进领口嗅闻。
衣服上有古龙水的香味,油纸包密封性好,连前调的花香也被完整地保存下来,就好像李郁真的在他身边一样。
薛行眼巴巴地看着蜷川拆月饼,后者有点不好意思,把月饼送到他跟前:“要不要尝一口?”
免费信差很有骨气地把头偏过去:“不喜欢,不吃。”
“好吧,那我吃。”,蜷川饿了一天,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下去。
“啊!”
薛行:“怎么了?”
“没什么,硌到牙了。”
蜷川捂着半边腮帮子,把罪魁祸首吐出来,拿到月光下一看,是一只纯银指环,里面刻着李郁名字的拼音,“LI YU”,和他名字的罗马音写法,“NINAGAWA LEN”。
薛行看这又是衣服又是戒指的,也不明白他哥又在捣鼓什么幺蛾子,反正东西送到,他也算完成任务,抛下被撩得不知今夕何夕的蜷川,欣赏当地风物去了。
薛行长大后才明白,为什么他(自以为)长得比他哥帅却单身了二十几年,撩汉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是天赋技能,薛行这样的榆木脑子,任凭后天再怎么培养,也拍马都赶不上李郁。
蜷川登录微信,发现李郁给他留了言:
“中秋佳节之际,奉上定情信物一件,以解夫人愁绪。”
蜷川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拍了一张照,附言:戴上了。
李郁:“现在能听语音吗?”
“嗯,能。”
李郁发来一条一分钟的语音消息,蜷川点开以后放到耳边,三味线的乐声在月夜里缓缓流淌开来。
李郁原来是不会弹三味线的,认识蜷川以后才开始学,每次琴声一响,蜷川都有从未离开过故土的错觉。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把苏轼的《水调歌头》谱成曲,跟着拍子轻轻哼唱,琴声缱绻温柔,蜷川抱着手机傻笑,虚荣心慢慢膨胀起来,有种甜蜜的压迫感,撑得他无法呼吸。
那种感觉就好像被人压了一块石头,空气变成突然绵密的实体,蜷川活活被闷醒,大叫一声,差点翻下床。
“啊!”
陪床的展枫玥吓了一跳,连忙撑住病床的护栏:“我的妈!你怎么像中邪了一样。”
“疼…”
蜷川刚才起得太急,牵动受损的筋骨,疼得直不起腰来,展枫玥看他挺可怜的,也不好意思再说重话:“没事吧?医生说了,就是软组织挫伤,也没脑震荡,很快就会好了,唉,亏得我那么担心你。”
她刚想再说点什么,病房里进来一个护士,轻声细语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
展枫玥的表情顿时凝重几分,对那个护士说:“好,我马上来。”
她捂着小腹,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刚要往外挪,蜷川看出动作有异,叫住她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展枫玥把身体侧过去一点,不让蜷川看到小腹上的那只手,“肚子疼而已。”
她去了另一层楼,下电梯时,门口挂着“妇科”的标志,在夜晚幽幽射出红光,颜色刺眼,像血一样。
护士把展枫玥带进一间诊室,诊室内所有的光源都开着,闪得她睁不开眼睛,女医生从笔记本后抬起头,随意招呼道:“坐吧,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她说完后噼里啪啦敲了好一阵键盘,明摆着把展枫玥当成透明的,展枫玥实在疼得受不了了,额头上冷汗淋漓,咬着牙质问:“你就是这么接待病人的?”
女医把屏幕往下一按,正色道:“你都不听我的话,还指望我对你笑脸相迎啊?”
“你你你…信不信明天我就找一大帮人过来医闹?”,展枫玥红色的指甲几乎戳到她鼻尖上。
女医生把她的手拍掉:“少来这套。”
倾身过去,三根手指并拢,点了点小腹偏下的位置:“是这里痛?”
展枫玥摇头。
女医生又把手指往下移了几寸:“这里?”
展枫玥痛得叫了一声,弓起背连连求饶:“你轻点,对就是这儿,别按了别按了…”
女医生打开病历本,在上面写了几行谁也看不懂的字:“老毛病,我给你开点药,你回去吃就行了。”
展枫玥可怜巴巴地哀求:“能再给我开一支杜冷丁吗?”
“你的病不是止痛就能好得了的。”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女医生气鼓鼓地把病历本一合,“当时孩子已经五个月了,引产的时候没弄干净,后来感染发炎,如果是几十年前,医疗水平还没那么发达的时候,你就只能等死了知不知道?”
她把圆珠笔往桌面上一摔,调整了好一会儿情绪才说:“我提醒过你尽量避免剧烈运动,尤其是不能再骑马,你呢?全给我当耳旁风了?”
展枫玥:“我以后都不能再生孩子了吧?”
女医生虽然不忍,但还是说了实话:“理论上来讲,是这样的。”
这次她没哭也没闹,只是笑容惨淡:“既然生不出孩子,我再保养又有什么用。”
女医生又拿起圆珠笔摔了一次:“没法跟你沟通。”
她打开医院系统,额外开了一支杜冷丁,期间展枫玥坐在她对面,眼中隐隐闪动着泪花。
女医生问:“要是你还能生,是不是还想和他有孩子?”
展枫玥不是一个能藏住心事的人,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根本瞒不过别人,她自己也诚实地承认了:“想。”
“嗯,再怀一次,再被家暴到流产,然后他再出去乱泼你脏水,这样你就满意了?抖M。”
女医生早知如此,愤愤地捡起圆珠笔,正要再摔,桌面异常地震动起来。
展枫玥背后一凉:“什么人?”
“不知道,是护士吗?”
女医生比较迟钝,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展枫玥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她上前一点点拉开诊室的门。
门缝刚好能挤进一个人的时候,一群等在外面的媒体立时涌了进来,带着全套设备,开着招摇过市的闪光灯,不像人,像一群蝗虫和萤火虫杂交生的后代。
媒体高举着手中设备,脸上的表情狂热:“请问您的新恋情属实吗!”
“对方是否为新晋组合SAUDADE的成员?”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不介意姐弟恋吗?”
这是展枫玥从骚乱中捕捉到为数不多的几句话,她想起了白天的事,上前从一个记者手里抢过报纸,摊开一看,她的名字早就被挂在了头条上,煞有其事地配了一张她和蜷川的“亲密”合照。
展枫玥的心中一寒,媒体的动作真是越来越快了,蜷川坠马是今天中午的事情,这才晚上九点,居然已经成文登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