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业十五年(27)
李郁心里咯噔一声——手串是早就戴习惯的了,去见蜷川的时候忘了摘下,原来以为他不会注意,想不到还是穿帮了。
李郁只得虚张声势:“朋友送的,这种东西是大路货。”
蜷川不忿:“胡说!那是我一颗颗磨出来的!”
他逐字逐句地说:“我最开始动手的时候没经验,有几颗珠子磨得不够圆润,为了看起来好看,我还故意把不够圆的珠子错开排列了。”
讲完以后,杀气腾腾地反问:“大路货?大路货会有这种瑕疵吗?”
李郁演技再好也经不起他步步逼问,搭上门把手,狠下心道:“你给我出去。”
他与另一个人同时按下了门把,房门从外打开,差点撞到李郁的鼻子。
“我来给你送!”,展枫玥身形纤细,一下子就从门缝挤进来了,没心没肺甩着手上的药片。
见到蜷川和李郁共处一室,先吃了一惊,随后笑容凝固在脸上:“晕船药…”
展枫玥先偷偷检查了一下床铺,枕头被子还算整齐,应该没到那一步,暂时松了一口气,心想大猪蹄子就是大猪蹄子,吐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还能分出闲心来撩汉。
她亲亲热热挽起蜷川的胳膊:“小川来,我陪你过一遍剧本,明天船靠岸以后就要拍第一场戏了。”
展枫玥自作聪明,实际上完全猜错了剧情,蜷川没问出个结果来,自然不愿意走:“啊?今天早上不是过过了吗?”
“那就再过一遍!”,展枫玥一心想救蜷川出火海。
李郁求之不得:“你们去吧。”
蜷川莫名其妙被拖着往外走:“我…”
“你什么你!”,展枫玥凑到蜷川耳边窃窃私语,“我告诉你啊,以后在工作之外,见到李郁躲着走,相信我,玥姐不会害你的哈。”
蜷川左右为难,一把挣脱了展枫玥,跑到李郁面前道:“那天我很痛,回家以后还发了好几天高烧。”
眼神分明在责问,“你内不内疚?”。
“好好好。”,展枫玥什么也没听见,她拽起蜷川,顺手把晕车药丢给李郁,“走了走了。”
房门“砰”一声关上,李郁接住药片,一切又重新回归宁静。
浴室里残留的热气偷跑出来,家具上凝起细细的水珠,李郁心乱如麻,在房间里暴躁地走了几个来回后,一屁股重重坐到床边,将药片随手一丢,俯身拉开抽屉。
抽屉中央静静躺着一串雪白的砗磲手串,李郁迫不及待地拿出来,放在手心细细抚摸,果然摸到几颗形状不规则的珠子,就和蜷川的脾气一样,看似圆润无缺,仔细一摸却全是棱角。
他把手串往床头柜上一撂,叹气:“真是我的小祖宗…”
李郁翻身上床,没顾得上看晕船药的说明书,剥了两颗塞进嘴里,原来打算看会儿剧本,想不到才过了十几分钟,脑袋变得越来越重,最后,脖子支撑不住头的重量,往床上一倒,睡了过去。
李郁这一觉睡到了深夜,醒来时,床头自动感应的台灯亮着,他撑开眼皮,头疼得不行,连脖子也不敢动,一点点从床上坐起来,按着胸口兀自喘息。
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李郁看到他,头更疼了:“你怎么过来了?”
蜷川扭扭捏捏地回答:“我睡不着。”
李郁真是悔不当初,他今年二十五岁,正值事业上升期,忙起来几天都不能合眼,还嫌不够忙似的给自己添了个带孩子的任务。
“小朋友,来,过来。”,他像逗一只小狗一样,朝蜷川招招手。
蜷川挪到床边,紧紧闭着嘴,一个字都不敢说,警惕地观察着李郁的脸色。
或许是还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离开日本以后,蜷川开口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李郁尝试过教他几句中文,但这小祖宗就跟落到敌人手上的烈士似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打死也不张口。
李郁忍不住埋怨:“我真是造孽…”
蜷川听不懂:“什么?”
“没什么。”,李郁想来想去,觉得责怪小朋友还是太不公平了,从抽屉里拿出一颗费列罗给他,“吃点甜的吧。”
蜷川把费列罗塞进嘴里,他还小,费列罗因此显得格外大,顶着脸颊一侧,鼓鼓的,像只仓鼠。
李郁忍俊不禁:“好吃吗?”
蜷川拼命点头,把里面的杏仁咬得嘎嘣响:“嗯,还有吗?”
原来喜欢吃甜的。李郁有了主意,从盒子里拿出第二颗。
蜷川伸出胳膊去够,李郁躲开了:“先叫我。”
“你叫什么?”
“李郁。”
蜷川把嘴里的巧克力咽下去,轻轻复述:“李…郁?”
他一开口李郁就乐了,明明是个外国人,怎么说话还有江浙口音。
蜷川看着他笑,眉眼丧气地耷拉下去:“不好吗?”
口音可以慢慢改,现在还是要以鼓励为主,李郁摸摸小朋友的头:“不啊,很好了。”
或许天意如此,这两个人注定要纠缠,蜷川在异国学的第一句话就是李郁的名字。
“李郁。”
“哎?”
蜷川想了半天,不知道巧克力怎么说,只好向他伸出手,掌心摊平朝上:“チョコレート。”
现世报
公元550年,高洋于邺城称帝,改元天保,西魏宇文泰闻讯而来,率军队自弘农北渡黄河,攻打北齐,怎料屡战屡败,宇文泰再三权衡之下决意退兵,留待来日。
临行前,宇文泰命部下凿碎黄河上的浮冰,以黄河水为天堑,暂时拖延北齐军队行进的速度,宇文泰在河岸边驻马远眺,脚下冻土隐隐振荡,他心中不安,出言催促:“快!快破冰!再晚就来不及了!”
话音方落,并州刺史韦孝宽在宇文泰身边长叹一声:“当年玉壁之战,高欢老儿围城五十余日,亦不能撼动我军分毫,最后愤恚成疾,病发而死。”
再叹:“高欢死后,高澄遇刺,东魏政局混乱,我等本应趁势而上,再扬西魏国威,不成想,不成想啊…”
宇文泰冷冷地提醒他:“不是东魏,如今已是北齐了。”
“东魏如何,北齐又如何!”,韦孝宽激动起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再杀他一场,后方粮草充足,此战并非全无胜算,况且你我皆是沙场宿将,还怕区区一个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吗?”
宇文泰抬手制止了他:“不可。”
韦孝宽自知劝不动宇文泰:“罢了!”
他心意难平,兜马回转,去了另一边巡视凿冰的进度,就在此时,一名士兵驱马前来:“报!”
宇文泰心神一凛:“说!”
士兵连滚带爬地下马,跪在宇文泰面前:“禀将军,北齐来了!”
韦孝宽大惊,折返回来:“现在何处!”
士兵道:“先锋部队已经到了三十里外。”
“那么快…”,宇文泰咬牙切齿地低语。
他调转马头,目视前方,远处出现一行黑压压的小点,想必就是北齐的先头部队了。
宇文泰:“传令下去,继续破冰!”
待士兵领命离去后,他握紧缰绳,目光阴郁,口中喃喃自语道:“高欢不死矣…”
前方角声长鸣,北齐已和西魏交上了手,一少年身着炎色长袍,肩上披一领貂裘,不佩甲胄,散发自万军中策马而出,挥刀连斩数十人,放声大笑:“原来你们只有这点本事吗!”
一队士兵手持利斧,埋头凿冰,殊不知危险渐渐迫近,少年的战马踩在薄冰上,溅起漫天水雾,水珠落到一个士兵颊边,他狐疑地伸手擦去,再抬头一看,见少年身穿北齐服色,不由大骇,一时竟致失语,说不出话来。
千钧一发之际,少年还有兴致调笑:“南朝韩子高容貌美丽,乱兵见后,不忍杀之。”
“我自知没有男皇后的美貌。”,少年提刀挑飞士兵手中的利斧,“你看见我,又为何不杀我呢?”
他用大刀一格,把利斧推回去,砍在士兵的脖子上,士兵无声倒地,鲜血渐渐染红了一方河水。
少年扬起饮血的刀刃:“来啊!”
又是一番鏖战,宇文泰带人赶到时,少年仍不肯去,他浓烈得像一团火,烧尽了天地间的寒意,西魏士兵被逼得节节败退,跌入水中,有人不甘心如此赴死,吊着最后一口气问:“你究竟是谁?!”
在一重天光,一重雪光的照耀下,少年骄傲地昂起头,肌肤被映照得宛如白玉:“北齐。”
说罢,催马上前,他在乱军之中全然不见惧色,杀到尽兴时,以刀划开冰面,骏马抬起前蹄嘶鸣,那领貂裘在空中扬起,交织红衣黑发,皆是艳烈颜色,寒川冰碎,雪浪倾山,少年抽刀直取敌首,自报姓名:“高洋!”
他的刀还未落下,尚轶轩在监视器后举起右手:“好了!卡!就停在这儿!”
战斗的场面凝结在这一刻,场记走到摄像机前,疏散扮演士兵的群演,扮演宇文泰和韦孝宽的演员卸下厚重的战甲,蜷川呵着手下马,连厚衣服都没顾得上披,急匆匆走到尚轶轩身边,请示道:“这一条能过吗?”
尚轶轩点了点头:“这条可以。”
蜷川“呼”的长出一口气,如蒙大赦,一刻也不想再等,脱下湿淋淋的貂裘,换上早就准备好的羽绒服,躲进背风处不停搓手。
狮台四面环海,岛上气温极低,一到冬天,附近的水域还会结冰,尚轶轩选择在这里拍摄少年高洋和宇文泰冰上交战的情节,由于这场武戏是电影前半部分的重中之重,尚轶轩把他的强迫症发挥到极限,前前后后一共拍了十几条才过。
蜷川被工作人员护送着回到船上,展枫玥见他回来了,放下手上的剧本,拿来一个刚灌好的热水袋:“小川我跟你说啊,这还是个开始。”
说着把热水袋往蜷川怀里一塞:“就你这体质,我看够呛。”
蜷川冻得上嘴唇不停碰下嘴唇,怀抱热水袋气若游丝:“玥姐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放心吧,以后玥姐罩你。”,展枫玥十分豪气地保证,“至少能比我少走点弯路。”
蜷川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像穿山甲一样缩成一个圆润的球形。
展枫玥伸手把他拉开摊平:“你这样会越来越冷的。”
“来,我跟你说说接下来的日程哈。”,展枫玥有心分散他的注意力,打开备忘录,逐字逐句念道,“上岛以后,剧组分为AB两组,各自按照计划进行拍摄。”
她粗略估计了一下进度:“顺利的话,我们在狮台待一个月就够了,一个月后转战影视城,那里环境好,至少不断网。”
“断网?!”,网瘾少年蜷川莲激动得声音都变了,“不是说买了当地的网卡就能上网吗?!”
展枫玥一脸悲痛地安慰他:“你的钱白花了啊小朋友,只有省会安南能上网,我们这次要去的是沧口。”
蜷川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那么残忍的现实:“沧口…”
展枫玥点头:“对,沧口在狮台东部,别说网了,电力都是时有时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