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这里的,只是他最后残留下的一抹意识。
而他的意识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他的那位后裔的意识深海之中。
他的那个后裔释放了所有的大地之力。
以凡人之身掌控神力,以燃烧自身的灵魂和生命释放神力。
以此,正面与神灵对抗。
他亲眼看着那个年轻的后裔做到了他都难以想象的事情。
在空间彻底崩塌的前一秒,亦是天梯粉碎的那一刹那,他直接将自己的意识潜入当时已经失去意识的后裔之中,在最关键的一瞬间将抵挡天梯的大地之力猛地收回。
他借着最后这一点大地之力的爆发,带着他的后裔脱离了那个崩塌的大地空间。
……
男人轻轻握住自己如枯骨一般的手,闭上眼。
他这位后裔的自我意识强悍得可怕,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身为入侵者的他很快就会在这里消散。
以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上许多的速度。
他倒不是害怕消散。
毕竟,他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现在在这里的,不过是他死前残存的最后一抹意识而已。
更何况人类所畏惧的死亡……对受尽折磨上千年的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而且,他已经达成了他的梦想。
天梯已经毁灭。
神国和人间从此隔绝。
神力再也不能降临人间。
众神从此不能再肆意地掌控、毁灭人类。
……
这就够了。
男人垂着头,闭着眼,静静地等待着最后消散的时刻。
他的周身寂静无声。
静得让人的心底空空落落的。
有一种异常空虚的感觉。
他明明早已习惯了这种如死一般的寂静。
但是这一刻,他却不知为何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平静。
……是了。
终究还有一件事。
他以为自己不会后悔,但千年来其实从未曾放下过的事。
他的背叛。
他犯下的罪。
对那位……
黑暗中,闭着眼的男人重新睁开了眼。
他仰起头,看向上空,看向这片黑暗之地遥远的尽头。
黑暗的尽头,是离他无比遥远、且触不可及的曙光。
那道曙光温柔地将光芒洒落在这片黑暗中,一点点地浸染到黑暗中,一点点地融化了黑暗。
就算只是这样遥远地眺望着,也能感觉得到那道曙光有多么温暖。
他也曾经拥有过这样的温暖。
但,是他自己,亲手熄灭那束能温暖他的光芒。
哪怕在千年中承受着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痛苦和折磨,哪怕身体在不断地腐朽,但男人的眼一直都有着不熄的火焰,看似黯淡的眼底深处却有着永远不会磨灭的精光。
他追寻着自己的理想,并有着为自己的理想献出一切的觉悟。
他坚定地走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之上,毫不动摇。
所以,懂得自己在做什么更懂得自己所做的一切的意义的男人的目光从来都是清明的、锐利的,没有丝毫迷茫和困惑。
但,这一刻,他置身于无穷的黑暗之中,遥望着远方那缕曙光时,他的眼底却泄出一丝恍惚之色。
他恍惚着,想起了之前自己还身在那个大地深处的空间中时,他和他那位年轻的后裔的对话。
那个时候,认为年轻后裔做出愚蠢的行为、让自己千年的布置毁于一旦的自己濒临疯狂。
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冲萨尔狄斯咆哮着、怒吼着,斥责着对方的愚不可及。
萨尔狄斯神色淡淡地看着他,目光冷漠。
他任由他絮絮叨叨地叱骂着、像是疯子一样怒吼着,并未开口打断他。
一直到自己说完,萨尔狄斯才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曾憎恶神灵肆意操纵人类的命运,但现在的你,究竟和你所憎恶的神灵有什么区别?】
年轻的人类帝王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他所有的咆哮都堵在喉咙里。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他的心脏深深地沉了下去,沉到无止尽的深渊之中。
一种说不出的冰冷感从心脏蔓延到五脏六腑。
而偏偏就是这种如坠冰窖的冷意,才终于让一度失控的他重新恢复了理智。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或许吧……我变成了我最憎恶的模样。”
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的他继续和萨尔狄斯对话。
“但,我的后裔啊,你对不该给出信任的那位给出了信任……你应该知道,你的行为,将会让人类彻底失去唯一从神祇手中获得自由的机会,你将成为整个人类的罪人。”
萨尔狄斯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给错了信任?”
“身为帝王,你不该如此轻易被自我的感情蒙蔽和动摇……你不明白,就算外貌一样,但神和人终究是不同的存在。”
心中掠过自己这位后裔终究还是太年轻、太容易被感情左右的感慨,他摇了摇头,叹息着说了下去。
“神灵高高在上……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理解我们的不甘,永远不可能真正懂得身为人类的我们。”
萨尔狄斯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
“‘神子是神,所以,他永远不可能真正懂得身为人类的你的心情’。”
“纳普修斯,你是这么想的,是吗?”
在已经度过千年漫长岁月的他面前,年仅二十多岁的年轻帝王或许的确太过于年轻。
但,很多时候,年龄和经历并不代表一切。
很多时候,经历过太多的老人甚至还不如年轻的孩子看得明白、活得清醒。
萨尔狄斯笑了一下,问道:“那么,你说出来过吗?”
他皱了下眉。
“什么意思?”
“我说,你说他不会懂你,那么你呢?你有将自己不安、迷茫、心里的想法说出口吗?”
萨尔狄斯问。
目光如利针。
一针见血地刺入自己这位先祖的眼底。
“你曾经将你心底真正的希望亲口告诉过他吗?”
那时,蓦然间,他的呼吸顿了一下。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脏骤停了一瞬。
有种说不出的情绪从心底深处袭出来,让他有种呼吸不畅的错觉。
沉默稍许之后,他摇头。
干枯杂乱的苍白头发随着他的摇头在他眼前胡乱散开。
他急促地开口,再一次重复自己刚才对他的后裔说出的话。
“你不明白,神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永远不会懂……”
他说得很快,很急。
与其说是说给萨尔狄斯听,倒不如说,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他想用这样的话让自己动摇的心情重新稳定下来。
这一次,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萨尔狄斯打断。
“所以你没有对神子说过你真正的想法,一次都没有说过,对吗?”
“…………”
不知为什么,和自己的后裔对视着,在后裔那仿佛看透一切的锐利目光之下,纳普修斯竟是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
或许是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或许是因为他的心脏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紧得血液流通不畅,紧得无法呼吸。
但是,就算他没有回答,他那位后裔也依然继续说了下去。
“我也曾和你一样……多疑、骄傲、自负,自以为是。”
“明明该相信的人,我却因为太过于骄傲没有去相信他,所以,如此自负的我得到了惩罚。”
萨尔狄斯以平静地口吻述说着自己最不愿记起的过去。
“那是最残酷的惩罚。”
他失去他最重要的人。
他失去了等同于他生命的存在。
——他失去了他的命——
他亲眼看见那在自己面前倒下的身影。
溅落在他脸颊上的滚烫鲜血还在他的肌肤上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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