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防盗门几乎没有“防盗”的作用,很薄的金属,邱声估计自己发狠都能一脚踹破,左边挂着“五好家庭”,右边是一个送奶箱。
他有三天没见闻又夏了,否则也不会万不得已找到对方家里来。
发生冲突第一天,邱声和闻又夏置气没回去,在顾杞那儿住了一夜。可是紧接着第二天,他错愕地发现他连闻又夏的电话都打不通了,等到第三天邱声再也忍不住,上门找人。
这在他们大大小小的吵架中是很稀罕的事,往常不论挑起矛盾的是谁,最后放下身段哄人的总是闻又夏。他的纵容让邱声以为,天大的冲突,只要冷一段时间闻又夏总会平静,然后听他解释很多理由,他们再和好。
他第一次被闻又夏晾在原地。
意识到这点时,邱声险些过呼吸了。紧接着,“闻又夏想和他分手”,这排字无孔不入,占据了邱声所有的意识与潜意识。
他不要分手。
可以吵架,可以冷战,甚至可以没有乐队。
但他不要和闻又夏分手。
猜测不知多少次地涌上舌尖时邱声浑身一抖,虚虚压在门铃上的手指摁下去,楼道中的宁静瞬间被打破。邱声往后退一步,在“快跑”和“等着”里无限纠结——他不想见闻又夏的家人,可是,万一,开门的是他呢?
单薄的防盗门打开,希望落了空,开门的是个瘦瘦小小脸色苍白的少年。
“你找谁?”他问道,打量着邱声的外表。
“我……”
邱声并不恐惧社交,这一刻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少年见他不语,自作主张地解释:“我爷爷今天不上课,你是不是记错日期了?”
“我……”喉咙口的着急战胜了紧张,邱声强迫自己看向少年,“我不找闻老师,找那个,闻又夏……他在吗?”
少年没正面回答:“你找他干什么?”
邱声一听,以为闻又夏就在家里,迫不及待地说:“我是他……我们一个乐队的,我叫邱声,你让他出来我有事跟他说,很重要的事。”
“邱声?”少年重复了一遍,“你是那个主唱。”
语气竟十分笃定,邱声愣了愣,听不出少年语气是厌恶还是惊喜,拿捏着,不确定地问:“啊,你是冬冬?闻夏跟我提过你。”
冬冬没和他寒暄什么:“你走吧。”
“闻夏不在?”
“我哥说他不想见你。”
他说完这句,不顾邱声表情一瞬凝滞,“嘭”地一声关了门。
冬冬后背抵在防盗门上急促地喘息几声,始终没听见意料之中离去的脚步动静。他一颗心被高高地吊了起来,轻手轻脚转过去,趴在猫眼上,仔细地往外看——
那人还站在原地,懊恼地垂着头。
清俊而秀丽的一张脸,眉宇间却满是阴翳,邱声鼻尖轻轻一抽动,抬起手想按门铃,最终又胆怯地缩回去了,他低头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纸,写了什么。
就在冬冬纳闷地想这人还走不走时,邱声突然凑近防盗门,把那张纸卡在锁眼的把手上,然后拿起放在脚边的伞冲向楼梯口。
“可算走了。”闻皓谦一脸漠然。
他慢吞吞地关了客厅的灯,走回自己房间。又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路小跑出去,全程没有惊动人。
因为除了他,现在家里也没任何人了。
城北的港口,雨水连接海水,铺天盖地的潮湿几乎要将城市颠覆。
沿海公路边的小店大部分都紧闭着门,偶尔一两个人经过,对着空无一人的公路都禁不住感慨:“什么时候二月下过这么大的雨……”
一辆机车由南至北地掠过,像锋利刀刃割开雨幕,接着拐向海滩。
即将被浪吞没前一秒,机车猛地右转急刹,轮胎沉重地陷进了沙子里制动险些无效,整个侧翻,把骑在上面的人甩出好几米远。
咆哮的海潮拍在机车上,雨水敲打金属部分,狂风呼喊,只有绝望的愤恨。
闻又夏躺着不动,面朝下,吃了满嘴的沙好一会儿才爬起来。他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马丁靴进了水变得更重,两条腿仿佛被灌了铅,动一下都牵着膝盖、腰一阵湿冷的疼痛。
雨天在海边飙车危险,但闻又夏不知道除了这样还有什么渠道发泄,他第一次惊觉自己原来有自毁倾向。
小时候的事,他这两天反复在想。
教他学钢琴的老师说,“你乐感非常好”,学小提琴的老师说,“记谱和手感都像有上辈子的记忆一样”。但闻又夏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优点了,文科理科都很一般,小提琴不学了之后他觉得自己应该要荒废,泯然众人,这时闻德昌给他买了一把贝斯。
那把苹果红的YAMAHA交到闻又夏手上时,闻德昌安慰他关一扇门就开一扇窗,如果学习不是最好,那么在乐器上你做到极致了一样可以成名。
是了,这是他对闻又夏最初的期待,名利双收,然后回报他们的恩情。
闻又夏没辜负他。
也许因为有小提琴和钢琴的基础,别人学一个月他只需要三天,那些技巧他好像一摸到琴弦、指板就会了,这就是“天赋”。
可当闻又夏发现他的天赋来自于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后,他有一瞬间想放弃过,想划清界限,厌恶起那双摸到琴弦就激动得指尖发麻的手。
于是他尝试做别的事,抛弃天赋,然后在重重重压下成效甚微,越发压抑。
十八岁遇到白延辉,对方殷勤地邀请他去乐队弹贝斯。闻又夏意识到这种天赋可以让他快速地积攒财富,于是迫不及待地同意了。而这不过是另一张吃人的血盆大口,压榨着,扼杀着他,让他又变得不快乐,他尝试写曲来抒发自我却不敢告诉任何人,生怕被谁虎视眈眈从而窥破他可怜的身世——尽管后来大家好像都听说了一点,他始终装聋作哑。
他没有相信过,更没有爱过。
邱声,闻又夏曾经以为邱声能救他出泥沼,重新顺畅地呼吸。
和邱声在一起时也有不高兴,但快乐占了大部分。他能从与邱声的相处中重新找到第一次弹吉他的兴奋,新鲜旋律像泡沫似的不停从他骨头缝往外冒,一会儿破灭了,一会儿又源源不断地继续涌现。*
因为爱邱声,他喜欢上弹贝斯,写歌,在世界里留下痕迹。他开始觉得这是一条自己能走一辈子的路,从此他迎来了第一件能做好的、让所有人满意的事。
这是他的迟来的救赎。
但在初春,万物复苏的时节,闻又夏再一次被打回原地。
前几天,闻德昌鲜明地表达了对他和邱声的反对。闻又夏在气头上,吼一句“那我走了就行”,说完他想去拿曾经闻德昌给的据说是他少年时的一张相片,还没找到,身后的门从外面被落了锁——他们不要闻又夏走。
闻德昌有自己的手段,教育,打压,用“你想看我们死吗”威逼,用“老的老小的小家里只剩下你还在”利诱,却绝口不提让他滚。
他成了自小就被锁在一根木桩上的象,挣不脱。
至于梦想,闻又夏本来快有了,现在又没了。
倘若他从一开始按部就班地找个地方上班,碌碌无为过一辈子,他可能并不会有大起大落的悲哀。闻又夏现在见过一线光明,才刚建立起的希望雏形纸糊的一样,被风雨一吹就立刻委顿在地。
要不了多久,它湿透、腐烂、分解,最终消失。
跟没存在过一样。
而现在哪怕到了这种地步,邱声还能分析对错,找到不那么恰当但可行的解决方法,他却除了无能暴怒,什么也做不到——他不如邱声。
邱声比他强太多了。
迟早,他跟不上邱声的节奏会被甩掉,又或者邱声为了他牺牲自己的计划。
“我就是个废物。”闻又夏坐在泥泞的沙滩里,手脚冰凉地想,“我是废物,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为我牺牲。”
雨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条往下淌,混杂着别的液体,浇湿闻又夏的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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