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陆旋微怔。
手里捻着瓷碗,龚先生嘴角含笑,眉眼温和:“大夫说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需要休养。”见陆旋目光变化,笑了笑,“我不打听你的事,你若放得下心,就在这里歇几天,想走随时可以走。”
陆旋终于开口:“我来玉成县是找人的。”
“找谁?或许我能帮你。”龚先生道。
“虎威镖局的总镖头,鲁冠威。”
龚先生正巧知道此人,面露惋惜:“虎威镖局两个月前已经举家搬迁,人去楼空,你来晚一步。”
陆旋眼中有些许失望,很快打起精神:“你可知道他们搬往何处去了?”
龚先生遗憾地摇摇头,他并未关注过这件事,无从得知。
屋内正陷入沉默,屋外院子里传来一道沉稳男声:“龚先生,衙门的赏钱到了,我可亲自给您送来了。”
龚先生往门外望一眼,双眼一亮,按住陆旋的手:“可能知道镖局下落的人来了。”
房内陈设融入暗沉色调里,坐在床沿上的人似是蓄满了屋外的光,露出的小截手腕与面容脖颈,显出一抹亮色。
龚先生起身走到桌边,放下碗,向门外走去。陆旋视线随着那只指节修长分明的手移动,待他将手收回拢进袖子里走出门外,视线便又自然而然落在盛药的瓷碗上。
越看,陆旋脸色越难看。
也不知道是请的什么野郎中,一副药要一钱银子,比荒郊野外的劫匪还狠。要么就是龚先生压根儿不识市价,被人给骗了。
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夫,在陆旋眼里已然是招摇撞骗的假把式。连带着咽下肚里的那碗苦水,他都怀疑起用的到底是不是药材来。
门外传来孩童咯咯的笑声,听不见龚先生的动静。昏睡那么长时候,陆旋此时恢复些许,撑着一身隐隐作痛的骨头下了地,一步步挪至门框前。
院里除龚先生外还有另一个男子,他生了张正气凛然的面孔,五官端正,腰间挎着官府佩刀,一身利索的官差打扮,正举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逗她玩笑。
龚先生在一旁招呼道:“杨四爷。”
看那一身打扮,还有龚先生一声四爷,陆旋大致猜到此人身份,多半是玉成县典史。
知县之下设县丞、主簿,典史在此三人之后,因此民间多称为四爷。典史虽并无品级,是“不入流”的官职,却也由吏部遴选,皇帝委任,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命官。
杨典史将手里的小女孩放下,笑着道:“阿桃又长大了不少,再过不久,要抱不起你了。”
阿桃双颊羞红,细声细气道:“我长大了,那就可以抱起娘亲了。”
杨典史笑了几声,转向龚先生,从腰间取下一只钱袋抛了过去:“那五个劫匪的赏钱。正好我得空,给你带过来了。”
接住沉甸甸的钱袋,龚先生喜形于色绽开笑容,半途凝在了嘴角。回头正对上陆旋的视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孔,双眼却像是看透了什么。
只迟疑了那么一瞬,龚先生面不改色,收起钱袋,若无其事地向杨典史介绍:“那位就是除了匪害的英雄。”
杨典史看向陆旋,一拱手:“在下杨修,玉成县典史,敢问英雄尊姓大名。”
陆旋跨过门槛,单手虚虚地扶着:“杨典史。小人姓陆,单名一个旋字。”
“你瞧着年纪轻轻,果然少年出英豪啊。”杨典史笑道。
龚先生道:“他是来玉成县寻人的,寻的是虎威镖局总镖头鲁冠威。”
杨典史面上的笑容因沉思稍减,哦一声,问:“你与鲁总镖头什么关系?”
“鲁总镖头和我父亲是结义兄弟。”陆旋道,“家父不久前亡故,嘱咐我前来投奔叔父。”
“难怪。那五个匪徒明明带了刀械,可却没有一人是死于刀刃,我还在想是哪个艺高人胆大的动的手。鲁总镖头向来以武艺高强著称,你与虎威镖局有渊源,倒是有几分能理解了。”
杨典史目光锐利,不动声色间已经将陆旋打量过一番。他来这一趟并不只是送赏金,更是为了看一眼那下了如此狠手的人什么模样。
这座院子的主人是一对母女,女儿阿桃不过八岁,母亲孙良玉体弱多病,母女二人只靠一些缝补衣物的杂活维持生计。一年多以前龚先生带着阿毛来到玉成县,租下这院子的一半,一住就到了现在。
若是遇上歹人,这四位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菜。
此时听到陆旋提到与虎威镖局的关系,杨典史放下一半的心,眼中流露出对他身手的几分赞赏,又轻摇头。
“只是你来得不巧,两月前虎威镖局突然匆匆举家搬迁,走得急促并无计划,因此未留下确切地址。只道是往南边去了,等稳住跟脚,再传信回来,至今没有音讯。”
和龚先生说的一样,陆旋低头长出了口气,似是无声叹息:“多谢杨典史告知。”
杨典史:“我虽官职低微,往那一路倒有几个为官好友,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他们的去向。”
陆旋抬头,眼中重带希望:“那就谢过杨典史了。我无以为报,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杨典史笑笑,不说话,龚先生使了个眼色:“你先把身体养好,再来说那些报答的话。”
乖乖在一旁听着的阿桃见他们说笑起来,有些害羞地问:“那,这个大哥哥也要住在这里了吗?”
“打听到虎威镖局的消息之前,或许得住在这儿。”杨典史视线落在陆旋身上,“若是想另找住处,我也能帮上忙。”
陆旋抿了抿唇:“实不相瞒,我身上只剩最后十个铜板,恐怕付不起房钱。”
龚先生摆摆手:“说什么客气话,就住在这里好了。这半间院子我已经租下,你就放心留在这儿,养好伤再说。”
陆旋看着龚先生,视线下移,落在刚才收起钱袋的地方。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些赏钱应该是他的。
龚先生很是能装聋作哑,全然当做没看见,殷勤地上前搀扶他进屋:“快回去躺着休息吧,你叔父的事情就交给杨四爷了,有消息他一定第一时间知会你。”
杨典史没多留,又在外面同龚先生说了些话,便离开了。
陆旋躺在床上一直半睡半醒,眼睑下不安分地滚动,不知梦了些什么,睁眼落了满额的汗。眼眸里情绪翻涌,呼之欲出,最终归于平静,掩在眼睫阴影之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陆旋睡不安稳索性起来,动了动胳膊腿儿,比先前好上不少。他走出门外,阿桃似乎已经回了房,只有龚先生坐在院里,借着天然的光伏案认真绘着什么。
陆旋从水缸里舀出一点水来,洗了把脸,好奇地走过去看了眼。
最劣等的草纸上画满了线条,标注着蝇头小字,看着像是一个个零部件,只是陆旋完全看不出来拼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龚先生全神贯注,丝毫不理会旁观的目光,偶尔会停笔思索。
陆旋自知不该多问,收回目光打量起这间寒酸的院子,到处堆积着杂物,院子一角还堆了小山包似的破损金属残块。
正对这一切感到困惑之际,陆旋听见了阿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师兄,我捡破铜烂铁回来了!”
阿毛兴冲冲地推开门,拖着一大袋玩意儿进了门,扔在地上丁零当啷一阵响。
“那群混小子都没我手疾眼快,好东西都被我先一步拿到手,气得他们直跳脚。”阿毛嘴里连珠炮似的,跑到水缸边净了手,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最后满足地吐出一大口气。
他这才注意到直挺挺戳在院子里的陆旋,嚯了一声:“我还以为咱们院里多了个摆件。”
陆旋冲那袋子扬扬下巴:“需要帮忙吗?”
阿毛警觉地摇头,跑到了龚先生身边。
龚先生图纸完成部分,暂时停笔,仔细验核前边的内容,头也不抬:“后天是余县丞父亲寿辰,余县丞广设宴席,杨四爷请我们去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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