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翻篇
眼见是瞒不过去了,孔泽佑索性掀开被子,但也不肯起身,双手枕在脑下,仰面朝天。
“病不病的,重要么?我是陛下的伴读,才有荣幸入宫,陛下不需要伴读了,也就不必再入宫。”
长赢无奈道:“泽佑,你分明知道,陛下只有你一个能作伴的了。”
孔泽佑不为所动:“长赢,我知道你对陛下绝对忠诚,但你我也相识多年,多少有些情谊,总不能是我一厢情愿吧?”
长赢道:“你我之间都有情分,更何况是你与陛下的情谊?你就别生陛下的气了,你告病这两日陛下总惦记你,催我来看你呢。”
孔泽佑露出苦笑,叹了声:“我哪里敢生陛下的气,我是怕了。你看,如今我称病退场,尚存几分体面,陛下还能派你来看我,兴许日后想起我来,也能念上几句年少时有个志趣相投的玩伴。”
他顿了顿,看向长赢:“我没有朝政上能辅助陛下的才干,背后也没有煊赫家世,等陛下真厌烦了,下令将我驱逐出宫……长赢,那时候,就太难看了。”
季长赢嗫嚅,不知该说什么,只剩一声叹息。
片刻,他面上落寞:“你说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日后。陛下在宫中被太……宗室子弟又不是没了,只要他们想,从外边封地再接一个来也不是难事。陛下会是什么下场?”
这权力场中,哪里有人能全身而退?
真正惹怒了太后,就算赵青炜愿意不当这个皇帝,坚持维护正统的朝臣们都不会同意。他已经被架在了那里,唯有鱼死网破一条路。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沉默下来。
班贺没有说话的立场,这事还得泽佑自己处理。听他方才那番话,竟然看得如此透彻,看来平日小瞧他了。
偷偷看了师兄一眼,又见长赢垂首神伤,孔泽佑开口道:“我知道,陛下心里对我师兄站在太后那边有怨言,不是冲我来的。当着你和师兄的面,我便明说,陛下若是介怀这点,今后不必再召我入宫了。”
“陛下怎么会……”长赢不安望向班贺,似乎担心他对那话的反应。
班贺却是一笑,道:“我虽然承蒙华太后赏识拔擢,才有如今的地位,但我并非服务于任何人,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大兖朝,太后与皇帝都是君主。至于泽佑,一切都听由他自己的选择,我绝不干涉。”
想起陛下当年无忧无虑,往来无所忌惮,如今却因立场不同而心生间隙。长赢相信班贺并非趋炎附势之人,即便什么都不做,背道而驰的立场也会让他们渐行渐远。
“我到府上来,就是替陛下看望泽佑,陛下关切泽佑是真心的。既然话已经带到,那我就不多留了。”长赢站起身,“陛下那边,我就回泽佑身体大好,但还需要休养一段时日。班尚书,今日多有叨扰。泽佑,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班贺一礼:“陛下面前,就请长赢你好言几句了。”
孔泽佑麻利翻身坐起来:“我送送你,到门口就回来。”
他嘿嘿一笑,灵动活泼,长赢忍俊不禁,嘴角扬起:“那就多谢你了!”
离开班贺那座小院,季长赢面上笑容渐消,只一片惆怅,前路未明。
相识多年,长赢清楚班尚书与泽佑都是心思正直的好人。即便成为朝廷大员,也未曾换过住宅,府上奴仆始终只有一个婆子。
如此简朴清廉,不图富贵享乐,却坚持要以杂途入仕,在这不容异端的官场上为官,所为的,只能是心中信念理想。
他选择站在太后那边,长赢自然也能理解,班贺所求的,当今皇帝给不了。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无可指摘。
长赢自小就被指派到赵青炜身边伺候,他别无选择,也不去想别的可能。
因此,无论其他人如何,无论将来皇帝是掌权还是落败,他唯有坚定站在皇帝身边这一条路,他会陪伴皇帝一直走下去。
季长赢回宫两日后,宫里又派人来传皇帝口谕,若孔泽佑身体好了,可以入宫,那便随宫里派来的人去面见皇帝,皇帝想要当面问候。
到军器局晃了两天的孔泽佑也不拿乔,利索把自己收拾一番,随接人的太监入了宫。
这回班贺没有再特意叮嘱什么,他相信泽佑有能力自己应对。
见了皇帝,两人一坐一跪,大眼瞪小眼。良久,赵青炜别扭说道:“别跪了,快起来吧。”
孔泽佑:“不,草民有罪。”
赵青炜蹙起眉心:“什么罪?”
孔泽佑:“草民没病,欺君了。”
赵青炜:“心里头不舒服,也是病,不算欺君。”
孔泽佑这才站起身,低头不语。
赵青炜忍不住说道:“你倒是说些什么啊!”
孔泽佑觑他一眼,又盯着脚尖:“草民没有什么高见,不敢轻易开口。陛下若是有话说,草民如实回答,若是无话,草民就退下了。”
赵青炜一着急,拍着桌面:“一句话而已,又不是多严重的斥责,至于这么记仇吗?”
孔泽佑语气平和:“天子一言九鼎,陛下眼中一句话,对草民,对天下人,都如同一座高山。就是要了命,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赵青炜哑口无言,颓丧半晌:“要怎么样,你才会不生气了?”
孔泽佑瞥着他,状似认真思考,说:“草民并不生气,只是不知道,陛下要怎样才能不生气?陛下是皇帝,怒火影响的不是一人两人。也就是我,还能站在这里同陛下说话,要是换个胆小的,被一句话吓破了胆,回去就自戕了!”
“哪有那么可怕?”赵青炜自己都不信。
孔泽佑认真道:“陛下要把自己当做皇帝看待,一言一行都时刻影响着身边人,这话想必用不着草民来提醒。”
赵青炜悻悻说道:“只是随口一句话,你就这样反抗,我哪里还敢生气……好了,咱们别再说这件事了,以后我不再随便发脾气行不行?”
孔泽佑跪下俯首大拜,口称谢主隆恩,站起来嘴边才有一丝笑意。
见他这模样,赵青炜松了口气,那件事就算翻篇了。
“泽佑,我只有你能说话了。若是你也躲着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赵青炜低声说道。
看着那顶着皇帝名号,却在群狼环伺中尚未成长显得无力的挚友,孔泽佑心中兀自想到,挚友的身份,或许已经止步于此了。
前朝后宫似乎一直没有真正掀起风浪来,但暗潮涌动,私底下的角逐一刻都不曾停止过。
班贺坐观外界波诡云谲,自己按部就班。时间一日接一日流逝,转眼又到了冬日。
冬至那日,皇帝率领大臣举行隆重的祭天典仪,百官向皇帝呈上贺表,夜里满城烟火,热闹非凡。
官署放了假,班贺能休息几日,一早就带着泽佑一起剁肉擀面皮,闵姑调馅,包了一顿饺子。
谢缘客在京中没有亲人,逢年过节的,全靠几位朋友接到家中轮转着过,不用邀请,自己就带着酒水上门来了。
过节么,当然是热闹人多才好,谢缘客愿意来这儿,班贺乐意至极。
伍旭虽然人没到,但送了份礼来,伍夫人亲手包的饺子,让他们尝尝不同的滋味。
五人围坐一桌,刚出锅的饺子热气腾腾,谢缘客夹了个放嘴里,咬破饺子皮淌出的汁水烫得他直抽气。快速嚼几下咽了,砸吧一口小酒,舒服得晃了晃脑袋。
他有些感慨:“你这里还是那么清静,真难得。”
班贺慢条斯理,夹到嘴边的饺子停下,笑着道:“清静点好。”
话说完,饺子也没那么烫了,稳妥的进了肚子里。
任工部部堂以来,送礼讨好攀交情的人不计其数,都被班贺挡了回去。送礼一概不收,酒席一概不去,公务外的拜访一概不见,也就没人来自讨没趣了。冬至这样一个一如年节的日子,想要拜贺的人也被拒之门外。
谢缘客又问:“陆兄弟怎么没来?还有那位鲁兄弟,他们在都城里无亲无故的,怎么不叫上他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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