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终于从乡路开上马路,许一多真诚地建议:“要不你问问,这事儿……吧,我觉得你可能要跟他商量商量。”
谈善闭了闭眼:“我知道。”
许一多把车停在公寓楼底下,决定发表一下重大讲话,他刚说了一个字,发现谈善用后脑勺对着他,注意力明显被吸引。
许一多:“看什么呢?”
他也顺着谈善的视线往车窗外看。
八点快九点,夜风凉爽,公寓楼下都是出来玩闹的小朋友,衣服穿得五颜六色,满场子跑。胡乱冲撞间有人被撞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许一多扭回头:“没什么好看的啊。”
谈善从车座里捞出一瓶汽水,心不在焉地拉环扣,“噗呲”汽水冲撞,他没说话,一把推开车门往下,往前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另一只手敷衍地往后一抬:“明天学校见。”
许一多:“……”
啧。
吵。
鬼冷冷皱起眉。
男孩坐在他脚底下哇哇大哭,身边糖果撒了一地。他跑着跑着在一个大哥哥面前摔了一跤,装水果糖的袋子洒了一地,膝盖火辣辣的疼。
哭得太大声了。
鬼抬脚欲走,一僵。
他裤脚被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童声断断续续抽噎:“哥,哥哥,你能帮我捡——”
鬼神色莫测地低头,阴影中他帽檐下的脸雌雄莫辨。男孩呆呆仰头,直愣愣打出一个哭嗝。
谈善绕过半个广场过来时男孩的爷爷已经找过来,抱着孙子连连道谢,男孩怀里抱着一大袋水果糖,五颜六色,膝盖也被挽上去,露出擦破皮的地方。
“谢谢!谢谢哥哥帮我捡糖!”男孩用力挥手,唇颊边冒出小小的酒窝。
谈善站在鬼身后,听见鬼冷淡地说:“不谢。”
男孩在爷爷身上扭动,从塑料袋里哼哧哼哧掏出一颗最大的糖,郑重其事地递给鬼:“给,草莓味。”
他长得胖乎乎,虎头虎脑。爷爷根本按不住,又急着检查孙子身上有没有别的伤口,一时不慎差点把人摔下来。
鬼一把接住,男孩又开始在他身上扭动,抱着他脖子在他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谢谢哥哥!”
“你好冷哦。”
鬼:“……”
鬼额头上青筋跳了跳。
谈善忍不住想笑。
“哎哟乖孙,摔成这样。”看见男孩膝盖上的伤爷爷眼泪差点掉下来,着急地吹气,“爷爷的心肝,乖,不痛不痛。”
鬼忽然静了静。
老人扔在给男孩拍腿上的灰,心疼万分,他脸上的表情似曾相识。
“等很久了啊?”
月光遍撒整个喷泉广场,流水映圆月,枯枝落叶从头顶树梢落下。
鬼很慢地转身。
谈善单手拎着瓶罐装可乐冲他笑,解释:“我去找我哥,开庭的时候想去旁听吗?”
他眼睛在笑,唇也在笑,却看不出什么快乐的意思。笑容寡淡,难以支撑。
鬼伸手抱他,谈善一愣,没躲开,手里被塞进一颗珍珠一样圆的硬糖。
他手指无意识地一蜷。
“别难过。”
别为他难过。
鬼在他耳边低声:爱比恨重要。”
第49章
爱比恨要重要得多。
鬼从墓室里爬出来没有第一时间复仇,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村民对他来说像遍地爬的蚂蚁,随时能处置。
被盗走的陪葬物不过是庞大地宫中的九牛一毛,他并不放在心上。
谈善将手里那颗硬糖攥紧了, 硌得他掌心泛出微弱的疼, 他难以遏制地开口:“你有没有……”
鬼:“没有。”
“本宫从不后悔所做的任何一件事。”
谈善:“可……”
“没有那么多的可是。”鬼五指压在他后颈逼迫他靠近, 瞳仁幽凉, “从下葬那一日起,本宫就做好承担可预料和不可预料的准备。”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鬼五指穿过他发间, 微不可察地抬唇,说:“除了你。”
公寓楼前台阶起伏,周边开满早春小白花, 在夜风和路灯下摇摆。
“为什么还是死得那么早。”
谈善趴在鬼背上, 低垂着眼睛碰他的肩胛骨,从上至下, 凸起的骨头流畅地隐没在皮肉下。最终他用掌心盖住,小声说:“我走的时候明明好好的, 没有人照顾好你吗。”
鬼偏过头去亲他,没放在心上:“病逝。”
谈善还想知道更具体的:“姜王宫那么多大夫,没有人能治吗?”
鬼说:“没有。”
谈善“哦”了一声, 拆了包装纸,吞了糖又去亲鬼。他口腔里一股草莓味儿, 甜得要命。
“难不难受,药是不是苦。”
鬼嘴里多出一颗糖,背上飘着一根羽毛, 又仿佛是天下最沉的珠宝, 压得他冰冷血液都发热。
“还好。”鬼声音变得低,生怕惊扰什么。
湖滨道, 杨树抽芽,背后的人呼吸时轻时重:“明天我要上课了,等我上完课马上回来陪你。”
“我家附近有个老裁缝店,你想要什么样的衣服,我带你去量一量尺寸。”
“我有很多的钱,钱就是这个时代的通行货币。我回去把银行卡给你,密码是772368,你管钱好了,我不会。”
“你想不想要一栋楼,没有左邻右舍会比较清净,你说要我给你买。”
谈善要睡了,声音越来越低:“周末我们可以去动物园看孔雀,或者海洋馆看鱼,看电影也行。不看什么呆在家里打游戏也可以,我教你,做什么都行。”
鬼深吸了口气,肺腑间充斥不知名花香。
“好。”他低低应。
无数根触角伸进他死寂胸膛,将模糊血肉掏出来,种满各种花。
-
思政课没人听,谈善抽了根笔转,在草稿纸上画地图。下课铃响,许一多跟他咬耳朵:“附近市里的寺庙景点我都打过电话,没问出什么,江湖骗子倒是遇见一个,开口找我要两千五,说药到病除,保准儿吃了药再也看不见鬼。”
“这不诈骗吗?我一新时代新青年能受这种骗?”
谈善:“……知道就行。”
“你外婆怎么说?”
许一多:“她出门去给人看风水,也没办法解决你的问题。但她让我们去找山里另一个老人,说兴许能有办法。”
许一多外婆住在字面意义上的“深山老林”里,谈善被许一多抓去见过一次。许一多小时候最怕去见自己外婆,他总拉肚子,外婆是半个神婆,一眼看出他什么时候跟着哪家臭小子偷吃了几包辣条和几根冰棍。
太久的事了,谈善记得不清楚,依稀能想起那是一位牙齿掉光的老人,洗漱前会把假牙取下来放在搪瓷杯中,露出光秃秃的牙巴。
“抽个时间去吧。”谈善抵着笔尖一思索,说,“不管有没有办法。”
空气中有粉笔和青草混合的气息。陆陆续续有结伴离开的学生,大学城朝气蓬勃,花花绿绿遮阳伞顶开无数片天。
谈善看了眼表准备打车走,许一多忽然喊住他:“晶晶姐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的,老臧那儿事也多,你要不跟我一块去看看?他项目里缺人,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你过目不忘,又回去过一次。”许一多抓了抓头,说,“能很快看出来他手里的东西。”
尚有无法追回和正在追回的陪葬物,剩下找到的那批毁坏程度各异,被紧急送往修复所,每一件都获得了编号。破碎的瓷器能黏合,陈锈也能去除,现代工艺能尽可能令它们恢复如初。
多年后它们会以崭新面貌出现在博物馆展览中,后人会根据史书和资料为它们附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故事。它们站在红绸布铺就的展台上,珍贵又独一无二,昭示独属于一个王朝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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