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一月,他保研本校。
他大学毕业,接着读研,依然学历史,方向是文物与博物馆学。导师姓谢,谢青松,和臧成海师出同门。
夏夜他和许一多去球场打球,大汗淋漓后买来两听可冰乐。可乐刚从冷柜里拿出来,罐壁上覆盖一层水汽,开盖时气泡上涌,很治愈的声音。
许一多捂着牙齿抽气:“我靠,真冰。”
是很冰。
碳酸气泡在易拉罐里上升,谈善靠在篮球架边,走了会儿神。
许一多一罐可乐见了底打出个嗝儿,扭头看谈善一口没动,纳闷道:“你在想什么?”
谈善转了转手腕,拉开易拉罐环儿,自言自语说:“……一千多天。”
许一多累得耳聋:“什么才?”
谈善没说话,兀自捞起球起身:“走了。”
“哎等等!”许一多连忙跟上,“明天那PPT拷我一份呗,老臧说我做的丑得不能见人。靠,我熬夜做了一晚上!会员冲了一百八!”
谈善朝后摆手:“行。”
他回到家,拉开灯,在日历上画了一笔,四肢摊开躺在沙发上,突然有某一刻剧烈地想见徐流深。
光太亮了,谈善抬手遮住眼睛。
情绪如涨满又炸开的气球,气体在胸腔中流窜,来势汹汹。
他仅仅想到一些小事,思维便难以遏制地发散。譬如那只不知道为什么坏掉不再开腔的丑青蛙,譬如停掉的暖气,锒铛作响的玉饰,梅雨天放久了发潮的茶叶。
一千多天,和一千多年。
鬼在地下,会不会有某一刻,也剧烈地想见他。
谈善缓慢地吐出口气,将胸腔内蚂蚁啃食感压下去,再压下去。
这年深冬,他和谈书銮一同走在景区石子路上,这地方搭了一座古式戏台,大红的幕布,雕花的栏杆。左上角搭了一张巨大的仿古黄铜镜,映出成片人海。
谈书銮问:“为什么读研?”
他太了解自己的亲弟弟了,谈善是非常随心所欲的人,在他的计划中绝没有继续读书这一样。他从高中起给自己未来的规划就是接手姥爷的中药馆,有病人看看病人,没病人看看天看看云,买个躺椅往门口一摆,躺上去跟着日头一道慢慢晃,从上午晃到夜幕。
谈善轻描淡写:“又想读了。”
现有科学技术还不足以做到打开那座地宫的同时尽可能保护所有深埋地底的旧物,但那一天不会太远。
——他将从现在开始,为那一刻做准备。
谈书銮也并不是真的要得到什么答案,问一句而已。他摘下眼镜,道:“分手了?”
谈善想了半天,认认真真:“异地恋。”
日历上时间悠悠长长走。
第四年。
谈善研一,开始变得非常忙。专业课内容繁琐复杂,又重应用和实训。他因此频繁泡在实验室中,旁观大量的器物修复、文物鉴定、金属器物分析过程。
这一年谈善配了一副眼镜,但并不常用。他的绘画技术小有进步,特指能把人画成人。
同年,臧成海重新递交了勘挖姜王陵墓的计划书,层层审核后被驳回。他体检查出一些毛病,这意味着他很可能有生之年再没有经手这座王陵地宫的机会。
当天他和自己的师弟谢青松一同坐在餐馆中,点了一瓶白酒和两碟花生米。
席至末尾他举杯,执意朝自己的师弟敬了一杯酒。
谢青松承下那杯酒,背过身揩掉了眼泪。
胡晶晶坐在小餐馆前台阶上,将漂染的长发掖至耳后:“老头眼神没以前好,精力也跟不上。退休早晚的事。”
那年谈善二十四。
第五年。
前半年谈善进了当地文物研究所实习,端茶倒水,后半年跑去跟许一多一起下了一座将军墓。墓地阴森,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渗。臧成海和谢青松对自己的学生毫不留情,时常把他俩骂得狗血淋头。他俩顶着巨大压力在里面灰头土脸待了四个月,出来第一件事理头。
头发剪了,许一多长松口气,扭过半个身体看谈善:“你说那哥们不会缠上咱们吧,我们可是给他烧了纸。”
“挖都挖了。”
天太热谈善不高兴,靠着根电线杆眉眼恹恹跟人发消息。这几年他眼镜度数深了,看人模糊,压着眼皮斜过来一眼像调情。
许一多心里鸡皮疙瘩一阵阵地起,果然没等两秒,路过一穿碎花裙女孩大胆地问路,谈善收了手机看着人眼睛说话,很客气:“我也刚来,你可以问问理发店老板。”
那女孩没走,俏皮地说想要联系方式。
谈善单手搭着帽檐,明显一顿。
女孩啊各有各的漂亮,找上谈善的尤其漂亮。他太招人喜欢了,读书时还好,至少都是女孩。
真他妈奇了怪了,许一多不明白,怎么变成男女都涌上来的状态。
“你跟她说了什么?”等人走了许一多好奇地问。
谈善招停一辆的士,笑了:“我有男朋友啊。”
过了一秒他望向不远处山岗,声音低下去:“只是不在家。”
真是……
想得不得了。
第六年。
谈书銮平调到外市,大半年没回来。飞机落地当天谈善去接他,顺口说自己正在准备政审材料。谈书銮系安全带的手顿了顿,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抽长的青年骨架,前车座抽屉内放着一副枪烟色眼镜。
谈善又说起上周姥爷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进急诊,一问是隔夜菜吃坏了肚子,他说话时语速放得慢,谈书銮一怔,问自己怎么没接到电话。
“打了两瓶针回家了。”谈善转了转酸痛的脖子,解释,“问题不是很大,当时常新说你在开会,还是直播。”
谈书銮忽不知开口问什么,于是开玩笑:“哥哥对你的记忆还停留在高中下晚自习不敢走小路回家的时候,一晃眼你突然什么都能处理好了。”
谈善嘴里含着粒薄荷糖,等红灯的间隙咬碎了吞进嗓子里,唇齿间渗透出凉浸的意味。
“我和以前很不一样吗?”他略显忐忑地问。
“没有。”
谈书銮想了想,伸手去揉他的脑袋,柔和下声音:“很好。”
这一年突然变得格外漫长。
三月开春,谈善不怎么费力地过了论文初稿,接着他处理完政审,出现在当地文物局录用的公示名单中。
大悲寺以许愿灵而出名,寺中有一棵银杏树,叶片深绿。许许多多人将红绸系在上边,风一吹叶动绸拂,整座佛寺跟着“哗啦”作响。引来不少外地人拍照。
佛寺占地面积大,能拍的地方不少,但有一盏不太起眼的灯突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们常常隔着数米距离去拍那盏灯。
殿内供灯多是为死人点的,样子简陋,落了香灰。那盏灯不太一样,莲花状的灯托,中央包裹着一枚小小的灯芯,一直透明洁净。
像一颗无垢的心,或者一片清白的灵魂。
……
第七年年初,下了场大雪。
鬼不喜欢冬天。
他的忌日在冬天。
他从灯里冒出来时是冬天,天寒地冻,一个模样年青的小童在擦贡桌,贡桌上放了一只签筒。正值佛寺将开门的辰时,四周有鸟叫声。
鬼动了动衣袖。
那只签筒“哗啦”一下就掉了下去,篾片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小童弯腰去看:“咦,怎么撒了。”
鬼推开门。
山寺沐浴在一片明媚晨光中,山外没有山。鬼踩在薄雪松枝上,忽然想起很早以前他从空旷王陵中走出的那一瞬间。
——他那时候并没有在意另一个人的失约,只是在想他可能因为什么耽搁了,或者,更糟糕的是,他出了什么事。
当年的王世子,大概得到了一份千年后依然为之坚信的爱。
绿树上覆了一大团白絮。
鬼如有所感抬起眼。
来来往往人流如织,陌生面孔叩拜神佛,祈求长生,富足与康健。其中最沉默,最年轻的,穿着风衣的青年冲他伸出手。乍暖还寒,他鼻头被冷风吹得通红,声音轻而柔,混着沙哑:“久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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