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有人。
徐流深穿了红黑交映的颜色,将眉眼压得乌沉。金冠是缠绕孔雀尾,额发高束。配饰点睛而不喧宾夺主,通身华贵。
十一看完回头,先瞅了一眼谈善的脚,又瞅了一眼谈善的脸,欲言又止。他本来年纪不大,藏不住心事,深深不解:“你为什么不敬畏世子。”
“啊。”
谈善还在踩鹅卵石,脚底穴位舒舒服服,闻言也抬头。前厅悬着“正大光明”的牌匾,气势恢宏。徐流深在一堆年纪明显比他大许多的迂腐官员间,单手撑着厚重扶手,神情隐隐不耐。
真是错过了七年多。
谈善心底浮起微妙的遗憾,半天才回答:“他才十七岁,不用用这个词吧。”
十一更不明白了。
他俩揣着对彼此的深切疑问到了前厅,谈善还没开口,一道口水差点喷到脸上。他震撼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世子爷,这放花楼的事儿我确实不知道。”
“放屁,你董卫要是不知道老子把字儿倒过来写!谁不知道放花楼跟你们北阳郡的关系。大半的银钱哗啦啦留进去,要我说,这次就是你们看守不力。”
“好你个庞忠。”先头说话的挽起袖子上前一步,气得七窍生烟,“放花楼的银子我府里帐房先生记得清楚,每年按时给王宫上供。你竟敢在世子面前血口喷人,看我不弄死你。”
“干你娘的,要打就打,谁怕谁。”
“……”
双方争得面红脖子粗,谈善表情一时空白,站在原地双眼发愣地看双方打口水战。
“铮!”
一把雪亮长剑将二者隔开,顿时二人噤声。
看样子徐流深也觉得吵了,他坐在主位,一句话没说,伸手拔了身边冷面护卫的剑。“唰”剑身脱鞘,森寒双面照出一左一右两双眼。
“太吵,本宫听不清。”
徐流深用剑尖拍了拍其中一人的嘴,皮笑肉不笑:“静一静,嗯?”
董、庞二人盯着抖动不止的剑尖,吞了口唾沫,不敢说话了。
他们其实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传话的人只说放花楼出事上头来人问话。刚听到话二人还不以为然,心想上头上头能是什么上头,总不至于是王上亲临。真见到令牌后鞋都没来得及穿连滚带爬从榻上下来,告罪完才敢颤颤巍巍地叫“殿下千岁”。
大冬天从娇妻美妾怀中拎出来,受了半天审问满脸疲容,再心理承受能力强的人也受不住。董卫揉了揉脸,无意间瞥见檐下多了两个人。
下小雨,石板上有青苔。来人是个年轻的公子,头没束,乌黑发丝垂到腰侧,身披朦胧湿雨。他抱着胳膊,宽袖往上抬,露出半截细瘦的胳膊,睁大眼,看热闹的促狭几乎要从眼角眉梢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是也衣衫不整从榻上压下来?
乍一见到没穿靴的脚董卫热泪盈眶,心想终于多了一个人来分担徐流深的无名之火。
下一秒他顿住,不敢相信地抬头望向上首——
“哐当”徐流深反手将剑插回,天地良心,董卫甚至觉得他插得太快差点削掉自己一截袖角。
当朝世子,身份何等尊贵,他只在朝堂之上隔着重重官员见过一面。姜王让世子辅政,金銮殿地砖扎眼,贪官温热鲜血从上至下一路往下流,头颅骨碌碌滚过死寂大殿。
——听说那一月幽州城官员家桌上再不见肉腥。
他此刻之神态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董卫趴在地上,不死心般抬头。
连日阴雨,徐流深看起来心情尚好,拇指上鸽血扳指明晃晃,应该值不少钱。谈善放下心,走了两步到他面前,摊开手,正要说话徐流深用一种令他后背发麻的、截然不同的语气说:“醒了?”
谈善:“……醒了。”
徐流深:“来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檀香,或者茶香盈盈地绕在了自己身上,但他们应该没有靠近到这种程度。谈善忍住了提起袖子闻的冲动,实话实说:“我是来要钱的。”
董卫的瞳仁震动了那么一下,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你要去做什么?”徐流深冲身后一点头,黑衣的护卫从他身后站到谈善身后。谈善又开始绞尽脑汁编故事,他用一种正经到世子爷心里发笑的口吻说:“事情是这样。”
徐流深望着他,有一句回一句:“是什么样。”他其实不清楚他对这个人是什么感受,但他愿意对他耐心一点,特别一点。
谈善想了一大通话,徐流深眼神实在很耐人询问,于是他放弃,用袖子遮住脸,摆烂:“我就是想要。”
“那去罢。”
徐流深靠回太师椅里,支着额头笑了。
他笑起来又有小时候徐涧的样子,眼尾和唇角都抬起来。谈善一时晃了下神,光影错杂在他绯薄眼皮,无数跃动金色尘埃中,他和千年后的鬼身影重叠。
“来。”
徐流深冲他伸了手,示意他上前。
神差鬼使,谈善往前走了一步。
他还赤脚,十一替他拿着鞋。徐流深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谈善低头,腰间微微一紧。徐流深双臂从他腰侧穿过,给他理完腰带,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说:
“太阳落山前回来。”
“给本宫带一样最喜欢的东西。”
——最喜欢的东西。
谈善走在长安大街上,被入目繁华砸昏了头,仅剩的一点儿“最喜欢到底是他最喜欢还是我最喜欢”抛诸脑后。
他还没忘了自己要去黎侍中府,这个时辰不知是什么人在放纸鸢,高墙大院内传来一串欢快笑声。
门房问他来做什么,谈善想了想,说:“来拜访黎春来黎公子。”
“大公子刚出门,客人不妨明日再来。”
谈善抚了抚衣角上灰尘,冲他笑了:“不用。”
十一还从来没有吃过闭门羹,抱着把伞跟在他身后,不解:“你把世子搬出来一用,保准整个黎府一炷香之内出来接见。”
檐角弯弯,折射出晶亮雨水。
谈善发自内心:“为什么?”他和黎春来情谊也没那么深,见于不见全在缘分。
十一闭嘴,踩着水坑道:“你真奇怪。”
谈善看什么都稀奇,没把他说什么放在心上。一路晃晃悠悠走,路边都是摊贩,挑着担你来我往吆喝。走了不远他口渴,跑进了茶楼。
一般情况下,茶楼这类市井之地能最快知道明面上打听不到的消息。
半炷香不到,谈善蹲在地上,郁闷:“你们都不说书的?”
“说书?”
十一蹲在他身边,两人打一把伞,这么看着好像一只大蘑菇底下长了两个杆。
“什么是说书?”
谈善:“说书就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怀抱对世子的盲目崇拜十一骄傲:“有什么你问世子,世子什么都知道。”
他俩正好在一家客栈门口,谈善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一截蓝色艳丽服饰——裙摆上挂了叮叮当当的银坠。顺着长裙往上,女子戴面纱,男子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鼻如悬胆,口舌通红。
谈善一顿:“那是什么?”
十一眼神明显变化,低声:“巫鬼。”
“什么是巫鬼?”
“通灵之人。”
姜人认为世间万物有灵,修行到一定程度能与日月星辰对话。谈善知道这件事,他嘴角一抽,背对着这些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作奇怪的东西抓起来就糟了。
十一还要撑着把伞跟着他挪,疑惑:“你转身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走过一堆人,留络腮胡,浓眉大眼。谈善也不认识,岔开话题:“那是什么?”
十一觉得他话多:“胡人,往来商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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