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善知道有些时代对鬼神之说非常忌讳,他本来以为照姜朝对巫蛊占卜之术的接受程度,“借尸还魂”不是什么完全不可能相信的事,但照萧重离这个反应……说不定他会被徐流深扔到水里喂鱼。
那他岂不是要从头再来?
谈善深吸了一口气。
十七的鬼,戒心肯定非同一般,一定比小时候难搞很多倍。
萧重离将折扇别在腰间,眼中晦涩一闪而逝:“有些事没人知道为什么。”
谈善没琢磨透这句话意思,他实在有些冷,只想赶紧找个地儿换身衣服。
这楼倒是气派,雕花门廊,里头一看就很热闹,遍地娇笑,美酒和胭脂热气扑面而来。
谈善抬脚就要往里走。
“阿船公子,您怎么在外面?”
不会吧,他真叫“阿船”。
谈善猛然扭头去看萧重离,背后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那艘小船,还孤零零泊在岸边。
守门处二人齐齐开口:“您不是应该在楼上?”
谈善揉了揉鼻子,镇定道:“出了点事,我从楼上掉下来了,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带我上去。”
他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率先:“您跟我来。”
谈善:“好。”
“阿船公子。”
迎面走来端着托盘的少女,盈盈一拂身。
又是好几声“阿船公子”。
进得很顺利,谈善目光落在金漆的栏杆上,猜想这具身体的主人即使在青楼中地位应该也偏高,估计是“花魁”之类的人物。
从中间悬空的场地看放花楼应该一共五层,越往上走越安静。为了避免多说多错谈善一直没开口,侧边雕花窗格吹进来夜风。往下看湖中倒影着天,天中倒映着湖,水天一色,暗流涌动。
到了第五楼,周边安静得落针可闻,其中一间厢房外面守了人,左右两个护卫,人高马大,肌肉虬结。
“是这儿了,阿船公子。”守门人道,“您屋中大约还有贵客,小的不方便进。”
谈善先是闻到一股含了雪水的沉香,接着里面传来拨弄琴弦的空灵声音。他不自觉压低声音:“里面怎么有人?”
守门人愤愤:“想必是画桐公子见您不在进去顶了您的位置,您放心,放眼整个京城您的琴技都是数一数二,爷又是出了名的耳挑,倒时您二位一比,高下立见。”
“……”
谈善:“兄台,多谢你信任,实不相瞒,我琴弹得不好。还是让里头那位好好陪人,我换个地儿先把湿衣脱了。”
他脚底抹油要开溜,刚走出两步,身后飘过来一阵酒气。
“五娘,你这事儿做得不漂亮。本少爷可是见过这放花楼里的人,绝不是今日这等水平。我们少爷好不容易得空来一次,你们就是这么招待的?”
“别跟我说什么放花楼无人,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就那个叫‘阿船’的,叫出来看看,是何许人。”
另一道陪笑的女声:“实在是今日人多不得空,又有贵人驾临,五娘这就叫人把楼里公子姑娘们都喊出来。”
“这京城里还有贵人贵得过鳌家?”这一句压得很低,“还不快去把人叫来。”
眼看离那间传来琴音的厢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春五娘额头上急出了冷汗,也顾不得什么阿船不阿船。
眼前这人得罪了顶多受点麻烦,惊动了屋内那位她放花楼的生意怕是不要做了。
做生意的人都圆滑,春五娘一边给身边人使眼色一边赶紧:“鳌少爷您息怒,奴马上让人领了阿船公子去。您先去甲字房喝两杯茶,消消气,消消气。”
鳌庭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鳌”这个姓实在耳熟,眼看要下楼了,谈善还回头瞅了一眼。
果然,是鳌庭那小胖子,怎么变成了酒囊饭袋,还学大人来嫖。
他扭头扭到一半,身后一声大喊:“前面那个,你跑什么?”
谁停谁傻叉。
谈善一步变两步,跑得更快了。
他不知道自己刚从水里出来,湿衣贴得紧。回头时眼角勾得那一下,清水出芙蓉。
鳌庭陷在肉里的小眼睛一下变大,盛气凌人:“把他给本少爷抓起来。”
好几道应答声:“是。”
什么鬼东西?
管他的,肯定不是好事,跑了再说。
谈善立刻撒脚丫子狂奔,眼看转角就是楼梯,他一口气还没松完,正对着的门扉忽然在眼前打开,他走太快差点被拍到鼻子,急停。
长袖飘飘的公子哥从里面出来,怀里抱着一把琴,紧咬下唇,眼圈泛红。
两人乍一打了照面,都一惊。
“你还跑什么!”
谈善一咬牙,猫腰从公子哥身侧窜了进去。
香。
极香。
价值千金的沉香。
这是谈善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进门正好对着一道隔帘,帘身轻薄,上面绘了三两竹影。他进来卷起一阵气流,隔帘朝后扬起,一盆兰花细长的叶映出轮廓,也带出几案后的模糊影子,三千青丝风中一扬,又落下。
谈善没来得及细看,案头一只纸折飞鸟因为带进来的风,正好朝他的方向俯冲。
他下意识伸手捞,一捞捞了个正着,听见身后此起彼伏膝盖磕在地面的响声——“咚咚咚”。
谈善心脏猛然一跳,僵硬抬头。
耳边声音离得很远,是惊慌失措的请罪:
“扰世子清净,世子恕罪。”
第16章
“世子”二字说出口,春五娘心里咯噔一下,腿一软在地上趴稳了。
她心说自己真是倒大霉,这两柱香功夫就没一刻不提心吊胆的:特意挑了平时最听话的,谁知道人说跳湖就跳湖;整个放花楼五楼想方设法封了,还是有人闯进来;说了爷是私下来有公事在身公事在身,还闹得这么热闹。乌泱泱一大片人头跪在底下,这是生怕京城里“世子爷逛花楼”的消息传得还不够快。
春五娘真想给自己一耳刮子。
阒然寂静,湖面吹来的风将窗棂拍打得“沙沙”作响。
谈善左右看了一圈,大家都跪了,他一个人杵在原地怪尴尬。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慢腾腾也跪,不过慢了半拍,一茬树苗里顶出来个突兀的黑脑勺。
好在这事儿似乎没人注意,鳌庭身边尖嘴猴腮的跟班先一步迈进来,扬声:“五娘,你这儿不是有好颜色的哥儿,刚抱琴出去的叫什么——”名。
戛然而止。
“咚。”他嘴一闭,双膝一提,也跪了。
鳌庭心宽体胖跑不动,还在后头。
谈善心里实在好奇鬼十七岁是什么样的,他忍了半天心痒痒,从地上抬起半寸视线,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观察。
看不清什么,竹绣后纱影晃动,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出了何事。”带刀侍卫站在众人前,扫视一圈,“春五娘,你来说。”
春五娘脑子里转了得有一千个弯都没能想办法把自个儿摘出去,她深吸了一口气,叩拜:“五娘的错,鳌家的公子来要人,奴实在没办法,将人放了上来。”
这放花楼的掌柜有点意思。
谈善动了动跪得发麻的腿,暗自思忖。
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推给鳌家,明里暗里说鳌庭是来抢人,别管抢得是什么,皇宫的脸不能丢。
隔帘后的那道虚虚的影子果然屈尊开了口,不紧不慢:“哦?要什么人。”
春五娘用帕子装模做样地揩泪:“将将给爷弹小曲儿的那位,叫画桐。”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得罪就得罪到底,“这不是坏了放花楼先来后到的规矩吗。”
“是吗。”
谈善一顿,听见上首那道声音淡淡说:“可他弹得难听。”
“……”谈善没忍住,肩膀耸动了一下。
“呦——我当是谁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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