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卫激动道:“可自古以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黎大人都满意,他黎春来一个后辈,有什么可置喙!”
他甩袖道:“就算是绑,这亲也一定要成!”
徐流深看着已经相当不耐烦,谈善吞下去最后一口糕点,和颜悦色:“董大人可有妻室?”
“一妻三妾。”
比起其他人董卫已经算少,因此他回答得很快。他自认为和发妻感情深厚,幼女正是发妻所出。
“君父君父,殿下也算你半个父。为臣者为君分忧,为子者当孝,怎么着?”谈善凉凉道,“殿下让你休妻另娶,你会同意?”
“你!”
董卫险些气了个仰倒:“二者怎能相提并论?”
徐流深一手搭在后颈,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
董卫立刻噤声。
谈善:“大人,不要强人所难。”
让他好奇的还有另一件事,黎春来从小没有忤逆过黎侍中,居然有胆子说“不”。
说曹操曹操到——
挡风帘被守在外面的侍女掀开。
有人脱了披风从檐外进来,进殿叩首:“黎春来给殿下请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董大人。”
董卫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谈善顿了一下。
他对黎春来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但他还记得那颗糖。
黎家门庭清贵,又因为黎锈天生愚笨,不具备嫡庶之争,黎春来对同母异母的弟弟多有照顾。
黎春来同样注意到上首视线,他只看了一眼,很快看陌生人一样移开目光:“董大人高看,但家弟七年前失踪,在下立誓一日不找到凶手一日不成家。”
谈善一愣。
董卫气得手都在发抖,指着他破口大骂:“那你是要一辈子无妻无子,无儿无女!”
黎春跪得笔直,不为所动。
谈善心中不知是何感受,唇动了一下,没说出话。
徐流深身上覆了一层阴翳,他伸手去拿桌面茶盖,眼帘垂下,似笑了一声。
“董卫。”
他声音低柔:“你想本宫将你送去沉塘?”
董卫后背冷汗一下冒了出来,“扑通”跪在地上:“殿下恕罪。”
立刻有人将他拖了下去。
一室寂静。
谈善想说什么缓和气氛,嗓子却发干。
徐流深有一下没一下压着额角,说:“你还有何事。”
“殿下……”
黎春来闭了闭眼,艰声:“我将他带进宫,答应他不久便能回家。”
弟弟出生时府中所有人都告诉他,从今以后他将多一个继承家业的对手。但黎锈小时候很可爱,虎头虎脑,小脚丫在摇篮里一个劲儿蹬,笑声咯咯。
四岁的黎春来站在摇篮边,温婉的黎夫人握着他的手去碰弟弟,黎锈不哭也不闹,用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歪头看他,两颗乳牙白白的,小小的。
黎春来戳到他柔软的脸蛋,心里下定决心要好好保护他。
再大一点,黎锈说的第一句话是口齿不清的“哥哥”。黎春来当天夜里在温书,一手晃着摇篮——他自告奋勇要和弟弟一起睡,黎夫人用戴着镯子的手去摸他的头,在他忐忑的、期盼的眼神中笑了:“可以啊,春来真有哥哥的样子。只是夜里若是他哭闹吵人,你就把他抱来,我教训他。”
小黎锈没有哭闹,抱着他一根指头啃,口水湿哒哒的。黎春来看书看得累了,就看一看弟弟解乏,弟弟一和他对视就笑,磕磕绊绊地:“多……各……抱。”
他要他抱。
往事入心头,黎春来心里几欲滴血,闭了闭眼,恨声:“殿下……春来忘不了。”
那是他的弟弟。
死后不见全尸,不知下落,不知道躺在冷寂姜王宫哪个角落。他不喜欢王宫,却永远留在了宫中,可能在某一块金砖下,也可能就此腐烂在泥土里。
他死的时候痛不痛,有没有喊“哥哥”来救他。
他怕疼,也很怕孤单,晚上从不一个人睡。
谈善呆呆望着他。
徐流深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痛起来。
“本宫替你找件事做。”
血管里的五石散要爆炸开,徐流深喘了口气,再抬头时眼珠静得漠然:“东勾栏院,老鸨思梨花。”
黎春来行尸走肉般应了“是”,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谈善一眼见到他鬓边夹杂的白发,一口钟剧烈地撞上胸口。
“哥”,他做了那么一个口型,但黎春来已经转过身,步履踉跄。
谈善手脚冰凉,怔怔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黎春来自称“在下”,但他既然十岁出头能做世子伴读,只要过了科考,仕途将一帆风顺,绝不是二十了还只是“在下”。
——穿过来后他一直尽力避免对这个千年前必然灭亡的王朝投入感情,他心里不相信历史会被改变。但从他答应鬼开始,他就无可避免地会走向漩涡中。
他不是身穿,是魂穿,无可避免会和这个朝代纠缠,产生感情。
他对昨晚见到的柳儿袖手旁观,说服她与自己无关,却没办法将黎春来也排除在外。
黎春来本该有大好前途,他会在三年后中状元,风光无限。
而他此刻甚至不愿考学。
黎锈死了,那他的身体去哪儿了。
“在井中。”
谈善一寸一寸转头,徐流深淡淡——
“捞起来是碎肉。”
“上月初,本宫找到了,不会告诉他。”
谈善:“为什么不……”
“你觉得告诉他更好?”
徐流深嘲弄地笑了一声:“没找到前本宫也这么想。”
他乌黑睫羽安静地垂下,抬眼去看谈善,语气很轻:“没找到,永远有希望。”
“黎春来一个人未必能将事情解决,我要去一趟东勾栏院。”
很快他眼中神色全部收敛,伸手张开双臂,立刻有人替他整理外衣。
“等会儿!”
谈善伸手直接拉住了徐流深右手。
他没拉手腕,拉得手指,五根手指一下缠了进来。
十指相扣的感受奇妙难言,游走每一寸奔涌血流。
徐流深眉梢轻微地抬了一下。
“我也去。”谈善斩钉截铁。
东勾栏位于都城一座不起眼的暗巷,比起放花楼这类风月场所更隐蔽,也更污浊。这种地方大多勾结当地豪绅,一向是官府管辖的疏漏地带,管也不好管,打又打不掉,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娘的,又没了!”烂醉如泥的酒鬼举着不剩一滴的酒壶腿脚分家地走路,擦身而过时谈善默默屏住呼吸。
“咣当——”酒鬼骂骂咧咧把酒瓶踢远。
徐流深手里转着一把小巧的银刃,刃部锋利,唇角抬起的弧度几近冷漠。他应该不太舒服,扣住的脉搏跳得沉而快。
谈善压低声音:“你要去装买家,购买大量的五石散,然后借他向人调货的时机顺藤摸瓜找到源头?”
徐流深脸色缓和了一些。
勾栏院老鸨的警惕程度太高,他进去能获得的消息有限,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退回来。而黎春来为家弟之死痛不欲生,整座都城人尽皆知,他来要五石散,大量的五石散,比他更有用。
况且……
“哟,黎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逛窑-子,不知哪个窑姐儿得了公子青眼。”
开口的人说话如同含了蜜糖,分明是男子,开口却酥得人骨子烂软。
谈善光是听到这声音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说话的人懒倚大红灯笼下,手腕细瘦如竹竿。穿得单薄,瘦得厉害,凸起的脊梁骨撑着衣料,衣衫不整得仿佛刚从榻上下来。手中打着一把小巧的金扇。袖子上蹭了鲜红的口脂,带着一身浓郁的香气。
那把金扇几乎要戳到黎春来胸口,他皱了皱眉,拨开:“思梨花,我来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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