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都还太天真了,脑子里没有什么生离死别,也没有什么这只鸟不详的概念。在他的眼里什么样的鸟都是鸟,什么样的人都是人,什么样的鸟都得救一救。没有好鸟坏鸟,也没有好人坏人。
他趴在宫殿前的门槛上,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戳那只硬掉的鸟,有点担心,仰着巴掌大的脸问自己的大太监:“为什么鸟儿不叫也不动呢?”
王杨采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他实在有一副柔软的心肠,但他的君父并不那么希望。他又是聪明的小孩,知道该怎么做他的君父会高兴。
——所以他喜欢谈善,实在是一件容易的事。
徐琮狰怔了怔,说:“寡人不太记得了。”
王杨采于是也不敢再开口,静默地将自己藏进了华丽宫殿中的某一角。
春去秋来,燕子归时。
前朝实在没有可做的事,徐流深向徐琮狰请辞,想打仗便有打不完的仗。徐琮狰在寥寥沉香中再一次端详自己的爱子,发觉他又长高了,与之相对的是自己渐渐矮下去的身躯,他柔和了话语:“等你及冠,便回来坐王位。”
徐流深并不说话,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
他背脊匍匐下去,脖颈上突兀的骨头嶙峋着凸出来,连着一副骨架。
他说——“臣领旨。”
徐琮狰并没有意识到,在某一刻,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在一日黎明,也可能是在金光弥漫的黄昏。徐流深在出城前扭转马头,回望困住他半生的城池。
他心底纵使有毁天灭地的绝望和难以消解的疼痛,也无法持剑向任何一个臣子和自己的君父。
恨不能纯粹,爱又无望。
人有自己的立场。
光影错杂中明光殿大门开合,那里坐着封建王朝真正的统治者。姜王为父更为君,他需要为王朝培养下一任君主,需要一个没有污点的继承人。
魏沈,他是忠臣,忠君之事,此刻他的君王还是徐琮狰。他知道自己会彻底得罪王世子,多年之后或许他于仕途之位上再无进益,但他别无选择。
譬如萧重离,譬如站立在断头台上千千万万的哀求的人。
徐流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只是没有办法在一起。
-
这年年末冬日最冷的时候,世子涧破梁军,归京途中病逝永济寺。
举国惊。
姜王大恸,亲迎灵柩至王宫。
那是一座空棺,寺中僧人双手合十,对姜王说,路途遥远,尸身难存,依照殿下遗愿,就地下葬,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姜王提剑要斩他,那一百七十三名僧人中的一名道:“王上,便让他任意妄为一回,也就这一回。”
姜王久久没有说话。
他带了大批的皇城禁卫军,要拉整座寺庙陪葬,最后颤抖着身体,两手空空孤身一人回宫。夕阳下他身体逐渐佝偻下去,像一个真正上了年纪的老人。
……
姜世子未冠而死,他死后姜王倾举国之力为他修筑地下王宫,开矿山劳民力,穷天下巫术企图令他死而复生。姜王心伤如此,朝堂庙宇间不能容忍青年及冠。十六年间天下再无婴儿啼哭声,城寂如死,百年基业付诸一炬。
朝野上下丧服七日,长安大小街巷诵经香火声半月不绝。姜王从此痴求死而复生之术,他一生是明君也是暴君,回望戎马一生,弥留之际也不过一个中年丧子的父亲而已。
对徐流深来说,他其实什么都做到了。
他只是没能长命百岁而已。
-
天彻底亮了。
鬼身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淡,淡得像是一抹残影。他和徐流深并不一样,他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往底下扔什么都听不见响。他身上是凉的,血液是冷的。瞳仁里没有光,身上有暴雪冲过红梅枝桠倾颓的荒凉。
谈善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口气让他呛咳起来:“我……咳咳。”
“我不是……故意的。”
谈善仓促地想解释,又徒劳地停顿了一下:“我——”
他很想说点什么,而他确实忘了。
一晚上没睡谈善脑子里有搅拌机在刮脑浆,大起大落击得他脑子铁锤敲打一样的钝痛,他难以思考,下意识伸手,在他要抓到鬼的瞬间,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阿善?”
车窗摇下,谈书銮取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说:“正好送你回去,有事要问你。”
鬼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谈善抓了个空,硬生生地把手放下:“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谈书銮不容置疑:“上车。”
谈善被迫坐上了车。
他焦躁地从一边坐到另一边,谈书銮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感觉自己太阳穴隐隐作痛:“一晚上没睡?”
谈善扒着门把手恨不得跳下去,被谈书銮一个眼神斥退,他在那儿抠车窗,自知理亏:“……没。”
谈书銮说起另一件事:“到时候去复查再看看结果。”
他俩都安静了一下。
过了很久,谈善闷闷地“嗯”了一声。
“回去先睡一觉。”谈书銮又说,“休息好。”
谈善搓了把脸冷静,哑着嗓子说:“哥,你那个……文物倒卖的事情,那个姜王墓,真的被盗了?”
谈书銮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他也烦躁了,趁红路灯的功夫摇下车窗透气,还是用尽可能平和的声音对自己弟弟说:“现在还不清楚,海关新拦了一批,最新的一批送到了你们老师家里,他年纪大了也没办法成日成夜盯着,鉴定的人过两天给我结果。”
谈善:“我想去看看。”
谈书銮半天没说话。
到地方了谈书銮熄火,从车台架里抽出一盒烟。他咬着烟蒂,扔给后座谈善一盒薄荷糖,谈善一把接住,熟练地拆包装:“抽太多黄牙齿。”
“知道。”
谈书銮白白的牙齿露出来:“咬着玩。”
谈善“嘎嘣”咬碎一颗薄荷糖,突然冷静,他一冷静就容易发现刚刚忽略的细节,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看见安-全套了。”
“咳咳咳!”
谈书銮狼狈地咳嗽起来:“……你哥快三十了。”
他比谈善大七岁,也就二十八。
放哪儿都要被称年少有为的年纪。
谈善手指拨弄了一下铁盒,继续:“冯寅错快四十了。”
“老男人。”
谈书銮下意识争辩:“三十六。”
“哦——”谈善拖长了声音。
“有感情吗?”
神金啊。
谈书銮一把摘了身侧监听器:“有,想什么呢。”
谈善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下车,最后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从车窗缝里伸手:“给我一盒。”
“……”
谈书銮也不问他干什么,两指夹着一盒送出去,意味深长:“你长大了。”
他本来想叮嘱什么,话到嘴边改口:“对人好点。”
谈善正儿八经地说:“肯定啊。”
谈书銮笑骂了一句:“臭小子。”
他单手枕在脑后仰头在驾驶座上歇了会儿,莫名其妙笑了一声。笑完电话响了,他没接,顺手把监听器往车窗外一甩,车轮胎很快碾了过去。
-
哎。
谈善弯下腰洗脸,冷水拍在脸上。
“徐流深。”
他喊了一声。
应该不在。
谈善凑到镜子面前看自己的头,他拨开一小片,用手指小心地碰了一下,又放下来。接着他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等水开的间隙他又喊了一声,吃完又喊一次。
谈善揉了揉眼睛。
算了。
路过镜子谈善又看了一眼,里面出现了一层薄薄的影子,淡得如同黑白画报上的旧影。
他的头突然被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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