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作战,最为激烈,成群的大汉骑着壮马举着饮血的刀枪对冲过去,闯过去的,就活了,胜了。没闯过去的,就死了,连尸首也剩不下,早就被踏成泥了。
阿曈望着大军最后,那里跟着好多无主的战马,主人死了,找不见了,但自己还没死,便一瘸一拐的跟着大部队,回到人类的的城池壁垒中,修养好了,它们的马背上会迎来另一位主人。
阿曈不再看了,托着放下心的阿云,两人悄然归进人群。
晚上,伙房加餐,每个士兵都吃上了肉与酒,但酒只能小酌,喝醉了要挨板子。只是死去了兄弟的人多少都会喝醉,但大家都体谅他。边关难守,生死一瞬。
宗朔没加餐,甚至什么也没吃。
阿曈躲在自己的偏室中,有些不敢靠近他。男人身上都是血,铠甲被染成红色,鲜血干在精铁上,像长了一层掺着游魂的铁锈。唯有披风依旧还是红的,只是现在还湿湿的没干透。
外头的人好像还在庆功,但也没有大肆饮酒作乐,只是高兴的开怀笑一笑,多吃一碗饭,多与还活着的朋友叙一叙。
阿曈站了半晌,却只轻声问了一句。
“卸甲么。”
他每天都要给这人卸甲的,他已经很熟练,要先拿下挂着的袍子,再找到男人铁甲背后的缝隙,而后,仔仔细细的解开每一颗暗藏的锁子扣。
如此,便可以顺着男人精壮的手臂,把这副温热的血肉之躯,从冷铁中撕扯、分离出来。
半晌无言,就在阿曈又要躲回去的时候,听到男人终于说了一个字。
“卸。”
感知到少年慢慢的接近自己,宗朔闻着身上的血腥味,紧皱着眉头。
“怕么。”
阿曈抬头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但宗朔闭着眼,怕是看不见,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血么?我不怕。”
少年怕男人不信,直接伸手卸下了湿漉漉的披风,染了一手鲜红。
“我小时候,是吃生肉的,后来才能吃人的东西,阿纳没有奶,狼奶也不好喝,我是喝生血长大的。”
宗朔仿佛煞气稍减,“小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
“我生下来就知道所有事。”
宗朔点头,天地间有生而知之者。
“在阿纳肚子里的时候,我也隐约知道一些,我阿纳也打了一仗来着,很凶险呢,我们差点就死掉了。”
“阿纳?你母亲?”阿曈点头。宗朔终于渐渐开了口,“那你阿纳不嫌你调皮么。”
“哈?我还调皮,我弟弟比我还调皮,满山的跑,阿纳两条腿的,怎么跑得过他四条腿!所以经常被阿塔叼回来揍!”
少年说到弟弟挨揍,就有一些兴奋和幸灾乐祸,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那点老底都要被抖干净了。
阿曈说着自己在山中欢乐安然的生活,宗朔只静静的,静静的听着。
“山上好,下来干什么,人世凶险。”
“那,没办法啊,要出来找个媳妇,回去好生过一辈子的。”
阿曈边说边埋头给他解暗扣,这时宗朔却忽然转脸看他,乌黑的眸子越发深了。
“你回去吧,别再出来。”
阿曈一愣,正解扣子的手停下来,蹲在地上仰脸看着面目上犹自沾着血渍的宗朔。
“不行,找不到就不回去!”
宗朔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会后悔。”
阿曈抿着嘴不说话,闷头解扣子,解到最后一个扣子,低头含混的说话,“你做什么赶我走。”
宗朔又仰面坐了回去,不言语。
阿曈已然解完甲,只等宗朔起身便能换下来,男人却不动了。于是阿曈有了点小心思,自以为鬼精精的探话,“那你把我的坠子还给我,我就走了。”
男人再没说话,也没动,阿曈伸着手指敲了敲他未脱的甲胄。宗朔才抬起一臂,任由少年把沉重的血铠从自己身上剥离。
阿曈见他不说话,便抱着铠甲出帐去洗了。昭城内有一条外城河流的支干流经城内,外城河流水位低时,城内基本没什么水流,可如今因为作战,营兵刚在河流上游开了坝,所以连带着城中的干枯支流也涨起水。
不少从战中归来的兵将都在河边洗甲,河水清澈的流进来,浅红的流出去。
阿曈抱着大将军的飞云甲,大伙都给他让出路,叫他去最上游清水处去洗,阿曈点头,恰巧看见一直跟在宗朔身边的萧冉也在上游洗甲,阿曈蹲在了他身边,看着他搓那双护指。
“咱们是输了还是赢了。”
萧冉转脸看因为抱着甲,而染了一身血的阿曈,“你不怕么。”
见少年摇头,萧冉才又说,“应该是赢了。”
“那,为什么宗朔不开心。”
“天生的,他爹也这样。”
“什么?”阿曈不太明白,就见萧冉边洗边说,“仁者之心,却要做杀伐之举。”
阿曈好像懂了,便不再问,低头用纤细柔软的手指,轻轻洗濯着飞云甲。
流水浮波,金甲映光,少年的眼神清澈的像净潭,碎发落下来,贴着他轮廓柔和的面颊。
他轻轻柔柔的掬水淋着甲,像一朵天边干净的云,一阵林间清透的风,擦拭吹拂掉所有生死之间的不甘与罪孽。
少年此刻很漂亮,又让人平静,河边的士兵都在看他。
“他会喜欢的。”
阿曈闻言一抬头,“什么,谁?”
萧冉解释道,“你给他洗甲。”
最后阿曈连自己沾着血的外衣都洗了,回到帐中,就见宗朔已经坐在书案旁看刚刚上报的战损与各营功劳,他还要整理一番,而后写一份奏折呈报朝廷。
此次虽然胜了,但对如今草原的形式并不能造成什么影响,齐格只派遣了部族中的先锋骑兵,剩下的,都是各处搜罗来凑数的。
等宗朔带兵去追击后,先锋骑兵舍了坠在后边的杂兵,用他们挡刀,自己侧策马往戈壁深处跑去,他们熟悉地形,能够轻易在干燥的戈壁滩中甩脱宗朔的追兵。
只是宗朔是有机会全歼那只先锋骑兵的,只要他带着骁骑营冲刺即刻。但他是清醒的,多年噩梦与药物的折磨,并没有让他迷失在杀戮中。
宗朔勒马往戈壁滩远处的天空望去,浓云密布,暗沉阴郁,恐怕即将要刮起沙暴。前面蛮族的先锋骑兵就像是诱饵,近在咫尺的引诱着濒临疯狂、杀意蓬勃的人。
但显然,宗朔并不是,他勒令收拾残局,击鼓退兵。
只是上呈的战报,就要思量着墨了。
宗朔正心思辗转,就见他那小亲卫干干净净的抱着盔甲回来了,自己也脱的只剩一件贴身的奇怪小砍袖,露着修长秀颀的脖颈,还有丰润光洁的双臂。
宗朔停笔,“衣服呢。”
阿曈站住,“洗了。”
于是男人看着帐外来来往往、血气方刚的兵卒,回手将自己的外袍扯下来,扔过去,罩到了阿曈头上。
“穿上,不冷么。”
“呜,大夏天的冷什么。”阿曈想说,在东山温泉喷发的季节里,他还光溜溜的去泡过泉呢,如今严严实实穿这些层,已经是很克制了!
但最后还是没受得过男人一直盯着他,便不情愿的把宗朔的外袍披上了,只是太长了太大了。阿曈挽着袖子,措着小步走到宗朔面前,忽而“啪”的将袖子甩出去,又恰巧子打到男人之前收回来。
“小生给这位将军唱一段吧!”
定平府里的那个戏楼子就有不少甩着袖子唱戏的,阿曈期初还十分惊艳与那一身身华袍,如今正好演一回,叫这个什么大将军的开开眼!
宗朔差点被袖子弹起灰迷了眼睛,但依旧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朝阿曈一仰下巴,示意,“唱吧。”
阿曈嘿嘿一笑,两个小梨涡甜蜜蜜的,而后便胡乱的挥起袖子,学着当时记住的鼓点,嘴里念念有词的瞎说一通,什么呛呛嚓,呛呛嚓,小生今年二十有八,谁料娶了个婆娘是个哑巴,呜呼哀哉,呛呛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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