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与愿违,天不遂愿。
他自诩自由纵横王道,心机深沉,能翻云覆雨,人心亦在于股掌之中。但如今算漏一人,满盘皆输。他方知万事算不尽,因果交杂,天道无常。
可无论如何,不该叫阿曈看到自己这幅模样。
于是,就在克烈与敌军拼杀之际,宗朔的手不再握着穿胸而过的箭头了,他抱紧了浑身颤栗的阿曈,用手掌盖住了阿曈眨也不眨的双眸。
最后,贴着他的耳朵,嘴里和着血,终于说了一句话。
“你,你回去吧,乖。”
阿曈两手抵着宗朔鲜血淋漓的铠甲,仰着脖颈,双目被冰凉的大手盖住,世界安静又喧嚣。
最终,这双手,失了力,从他的面颊上,渐渐滑了下去,留下一道道如泪一般的血痕。
天空仿佛刹那间倾斜,他无法呼吸,无法说话,无法流泪。
世界颠倒,光怪陆离。
苍穹中,雷电交杂而混乱,像是天神的愤怒。
电光闪现,滂沱大雨之下。
少年从那只血掌的指缝间,张开了灿金而幽深的兽瞳,眼瞳冰冷而凶悍。
只顷刻间,一只银白的巨狼从宗朔的怀中一跃而起,獠牙龇互,冲进营兵之中,一口,拦腰咬断了还在大笑的齐格之子。
在所有人的惊呼中,在漫天遍野的血色下。
阿曈越过了那条河。
第一百章 向死而生
东山, 原野中。
带着狼群捕猎的两父子,正奔跃在林海之中,此刻, 却忽然一同停下了脚步, 他们仰着头,侧耳细听, 神色严肃的朝西看去。
白狼群见状也驻足, 在符离背上的水时一愣,伸手揪了揪男人的辫子。
“怎么了?”
符离却逐渐显出兽形,而后跃上山巅,仰天长嗥。
最后,他用悠悠长长的真言说,“虞乐都思化身了。”
……
奔跑, 不断的奔跑, 阿曈只觉浑身炽热。
远看, 山间,一只银白的巨狼, 柔顺的毛发上尽是结块的人血, 他的背上负着一个渐渐凉去的身躯, 飞速的跑着。阿曈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的迅捷过,他一定能带宗朔回家。
而在他身后,是一路不断拼杀的克烈与追兵。
少年化狼那一幕无人得见, 城防营只以为是不知从哪来的巨狼,驮走了宗朔。赫连诘与千机卫更是穷追不舍。
而知道真相的, 除了当时就在近处的刑武与萧冉, 便是已经猜出原委的克烈。
克烈人一直知道阿曈是神族, 但神族销声匿迹多年,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完整的狼神!于是他们各个尽是热血沸腾,精神抖擞起来,这次驰援月氏,仅仅是得见狼神真身,便是死也值得了!
克烈们经过搏杀,受伤不少,但依旧紧紧护在巨狼身后,阻断追兵,只是敌军有短弓暗器,颇为扰人。狼背上已经扎了几只箭,但怕伤到宗朔,阿曈抖抖没抖,任由其扎着。
只是,那箭都出自千机卫,上头不是蘸了迷药,就是蘸了毒。
但如此一番下去,巨狼不但没减速,反而更加凶悍。
阿曈口中呼出的热气,在深秋的野山间,化作一团团的白色雾,身影过后,呼吸依旧在原地稍有残留。
他身上的弦绷的不能再紧了,仿佛就连思维都要断掉,他不敢去过于深切的感受背上人的体温,也不敢稍稍回想那鲜血淋漓的画面。
奔至尧山,此处地形复杂,山崖陡蜂众多,克烈们为了阻敌,干脆想直接在山涧中停下脚步,迎面作战,也好叫狼神大人带着月氏离开。
于是,就此,山谷之中,两方交战。
荒郊野山,追杀而来的千机卫与兵将们拼死与克烈搏杀,死伤无数。克烈久战不歇,人躯终究有极限,已经力有不逮。
皇城之中,新帝登基,却没人知道,那曾经华贵的丹房中所发生的一切,曾经的繁华落尽,一地唏嘘。
天地空旷,山川寂寂,众生被炙烤的洪炉中,不论王侯将相,还是寻常百姓,尘世的生死像顿饭,简单又潦草。
但他们且都奋力的活着、坚韧的活着、顽强的活着。
为了活着。
正在战况焦灼之际,尧山的山间林中,处处响动。克烈人天性敏锐,于是迅速停手,脱离了纠缠。赫连诘哪里肯停,指挥着众人就要往前冲。
他正仰头喊冲,声音却忽然在喉咙中哽住了,一种天生的,发自内心的恐惧,令他头皮发麻。
只见,山涧两侧高绝的峰顶,立着两只巨兽!他们的体格是那头白狼的几倍大,獠牙寒光森森,金黄兽瞳冰冷。
两头狼龇牙威吓,身形雄壮,其中一只耳带金缕毛的巨狼仰天长嗥一声,震慑群山,尧山中万兽皆出,一众凶狠的豺狼虎豹,气势汹汹的朝众人逼近。
赫连诘等人还在害怕,克烈人便“噗通”的全跪了下来,他们不敢抬头逼视神族在威压之下,只能用古礼叩首。
这样的两只巨狼凶兽,才叫他们体会到了克烈祖先们对狼神的敬畏,那是骨子里的崇敬。
神族,山川皆在脚下,日月尽悬头顶。
而立在峰顶的父子两人,则闻着鲜血的味道,而后,身上金斑灿烂的巨狼愤怒着扑跃下来,直奔赫连诘。
谁也挡不住,这个盛极一时的皇子,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当场断成几截。
即便从军多年的人,见此场景,也没有不恐惧的,千机卫当即拿出最后的杀手锏,那是改良之后的轻弩,射力极大。可是平扫过去后,精钢的箭箭,甚至穿不透巨兽在日光下润泽的皮毛。
于是,再等克烈们抬头,就见那些敌军,早就被山中猛兽与狼神杀了个干净,一个没留,连尸首都被拖走了,除了原地的血迹,丝毫不能叫人知道在这里覆没了多少人。
而狼神,也早已不见了踪影。真叫来无影,去无踪。
刑武与萧冉今日实在经历了太多,一时间都来不及害怕,直言要去找宗朔与阿曈,但却被克烈拒绝了。
没有人能踏进狼神的领域,即便是他们二人也不行。
翻过几重山,阿曈终于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他踏着狼群的足迹,回到了故乡的山脚下。
阿曈精疲力竭,最终,再也坚持不下去,化回了人身,脱力的倒在地上。即便昏死多去,他也依旧死死的抱着宗朔,不肯放手。
东山脚下,夕阳的余晖透过浓密的树冠,斑斑驳驳的洒在清香的草地上,到处是鸟叫蝉鸣,静谧悠然。
不多一会儿,一群白狼顺山而下,停住在两人身边。
白狼们围聚在阿曈身边,来回的闻嗅,轻柔怜惜的舔着他苍白的脸颊。
水时从狼背上跃下,看着浑身是伤,却紧紧抱着一个“死人”的阿曈,他心酸极了。
阿曈在朝阳东升时入世,在落日余晖中归山。
日出而走,日落而归,他的孩子回来了。
……
山梁的狼巢中,水时拿着温泉水与药汁浸透的帕子,给他的孩子擦着身上细小的伤口。
阿曈已经昏迷多日,服了祖地的藤根之后,才有所起色,似乎是恢复了感知。只是此刻,水时却忽然停住了擦伤的手。
他看着阿曈,在睡梦中,缓缓的流眼泪。
很平静却铺天盖地的悲伤。
几日后,阿曈终于在一个午间醒来。
耸着鼻尖,熟悉的味道,阿曈知道,他在家里了。
身下是他睡惯了的石床。与往日一样的日光倾泻在脸上,扒着床沿的白狼舔着自己的眼睛,阿纳温柔的亲了亲他的脸蛋,
他恍然之间,仿佛觉得,爱,只是一场,他在东山炎热的午间打盹时,做的无影无踪的梦。
梦醒了,就空了。
但是,那种直抵灵魂的痛,却依稀深重的烙印在感知中,叫他觉得仿佛胸口处是一个灌风的空洞。
整个原野,整个春天与秋天,一波三折,他用八个长月,读懂了人世,读懂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热烈。
阿曈的热泪夺眶而出,大颗大颗落下来。
“阿纳,宗朔呢?”
水时叹了口气,阿曈只静静的哭,看着叫人伤心极了。
而最终,他沉默寡言的父亲,化作狼身,轻柔的驮着自己,跃进了波光灿烂的祖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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