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顿时停在书桌前丈远,直勾勾地看着他。
气质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同是一副身躯,高骊湿漉漉的时候像大狗似的可怜巴巴,暴君通身被淋湿了,却像是一个从不知名深井里爬出来的魁梧水鬼。
“朕淋湿了。”他语调有些奇特地说话,“谢漆,你不来给我换衣服吗?”
“臣这就叫宫人来。”
“不,你不换就算了。”暴君反抬手,歪头看滴水的袖口,隔着距离和他说话,“我特意淋雨回来的,想让你可怜我,你怎么不可怜了?”
谢漆静静地望着他,岔开了话题:“高骊今晚在护国寺和您说了些什么吗?陛下,现在您似乎可以清晰地和我谈话了。”
暴君身上气压骤沉,眉目间的暴戾神情一闪而过,很快克制住了:“你的肋骨……怎么样了?”
“没有大碍,慢慢就恢复好了。”
“那你的腿呢?左腿。”暴君神情变幻莫测,声调也跟着切换,像是因烟瘾而无法自控,说话也还是有些混乱,“上次回去,朕打探了你的消息,你在我的世界中,此时是一个瘸子,先当了高瑱的影奴,再当了高沅的脔宠,现在还活着,真是了不起……”
谢漆沉默,认真地纠正道:“是影奴不是脔宠,高沅天阉,他也宠不起来。”
暴君怔了一下,而后大笑起来,鬓角挂着的水珠顺着英俊的轮廓淌下来,一时冲散了浑身的疯癫气:“他怎么是天阉啊?”
谢漆端详着他,一句“因他被生母梁太妃投毒”话到嘴边换了,变成一句恐吓:“高沅少时便开始吸食大量烟草,用的太多,心智和身体便都不行了。”
暴君又怔了片刻,皱着眉,缓缓低头看向底下要害处。
谢漆抿唇抿去了笑意。
“知道了,知道了……”暴君自言自语,“回去就戒,一定戒,虽然没用过,但也不能任由它废了……”
他烦躁地在原地转动脑袋,脖颈咔嚓咔嚓地转了一圈,愈发像诈尸的怪异水鬼了。
转完,他又直勾勾地盯着谢漆:“我困了。”
谢漆指向龙床:“您请,我不困,我还有文书没看完。”
暴君又皱眉,暴戾和不耐笼罩在眉宇之间:“什么文书?不睡觉,那么重要?”
谢漆轻描淡写:“禁烟的。”
暴君便又被卡住了,神情局促,高大的身体一点也不舒展,微微弓着像是要找什么地洞缩起来。
谢漆整理桌上的文书,一边有意解释:“禁烟绕不开烟草温床的大本营东境。得益于去年参军,我对东境也有不少认知,如今许开仁和张辽都还在邺州推行东境的改制,梁家本家已经崩塌,待春考放榜,众多寒吏补上职缺,未尝不能将禁烟一试。”
暴君心智不太清明的样子,听得不是很明白,只是喃喃着故人:“张辽在东境,大嘴巴张辽,没死,还在效力,很好……”
谢漆竖耳听着,心中刚涌上难过,就听到他逻辑感人地说:“禁烟,是为了我?不睡觉,不犯困,趴在这里看蚯蚓字,这么辛苦,是为了我。”
谢漆又沉默了,思索片刻回话:“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讨厌烟草,也受过烟草之害,禁烟是我的报仇。”
暴君很快顺着杆子追问:“你也被喂烟了?”
“三年前被梁太妃投了原烟之毒。”
“梁太妃……”暴君被触及了什么不好的记忆,神情扭曲了半晌,既恨又愧,东问西问起来,时而看着疯傻,时而又好像正常。
谢漆回答了中毒的时间和事件,暴君看着他的眼神慢慢变得缥缈,极小声地呓语:“你替另一个我挡烟草和虐杀的灾了……我没有你,所以我现在就是这样了……”
“您说什么?”
暴君原地打晃起来,抬手摸了摸眼角:“朕说,原烟那么毒……你后遗症可有?”
“心志偶尔不对,自己能察觉。”谢漆指心脏,再指脑袋,“脑子里失去了中毒前的记忆,现在也没有恢复。我忘记了重生前的世界发生了什么,重生得来的先知在中毒后忘了个干净,现在就和没重生过一样。”
“那可真是遗憾。”暴君看自己的手,“重生却没有重生的实质,就像我这三年的双重日穿越一样,我明明每月都有一天绝佳的体验,但朕只把这里当成烟瘾发作的海市蜃楼。朕很仔细地梳理了这三年半,我想起原来很早之前,我就看到了你。”
他侧身指那架大爬梯:“飞雀一年的春节,那天大清早,我要出门了,你从那猫窝里跳出来落到我面前,披头散发,我只看清了你的下半张脸。那天我在朝宴上看到了谢红泪,她的唇形长得和你很像,让我罕见地觉得亲切,于是越来越多次召见她……我从小不喜欢女郎,我怕她们,可是谢红泪不一样,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暴君絮絮说了一会,迈开腿朝书桌多走了两步,逻辑奇妙地强词夺理:“我中烟瘾,你中烟毒,我们天生一对。”
谢漆仍是默默,没有回什么话。
暴君眼中涌起偏执:“说话,朕说的,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分明从一开始……他和他就没有对的。
第223章
四月四这天的雨始终未停,高骊从异世的护国寺走出来时天刚亮,不知是天气恶劣,还是戒断反应,烟瘾放大了一切不适,迈出去的步伐像是踩在淤泥里,总有下一步便拔不出脚的深陷错觉。
回宫城的路漫长得过分,路上遇到的人也令人不愉快,吴攸,梁奇烽,姜云渐,韩志禺,几个权势滔天的世家家主相继经过,权臣们并不把人不人鬼不鬼的傀儡皇帝放在眼里,看见他从护国寺回来,也只是草草问候两句便走。
高骊肺腑灼烧,视线听力都不甚清晰,模糊间看这些在另一时空已死的人,愈发觉得像是走在黄泉路上。
踉跄着走到宫道的尽头,他迟缓地转弯,凉风扑到眼前,忽然拨开模糊天地的雨线。
高骊的心弦莫名一震,定睛向前望去,看到宫道两侧匍匐跪下的身影里有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
这个时空的玄漆,就跪在其中。
能清醒着踏出高沅的东宫,必是咬牙戒了烟瘾。
在这个烟草肆虐的时空,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把如蛆附骨的烟瘾戒除?
高骊的情绪绷到了极致,身体却木讷如僵尸,在身后禁卫军的疑惑询问里继续走回天泽宫。
隔着雨幕,隔着天堑,隔着时空。
皇帝和影奴连擦肩也没有地路过。
*
另一时空的天泽宫内,暴君没有玄漆不屈和幸运,灵魂里的烟瘾沸腾着,连带着肉体也不得安宁。这一次双重日没有服药强制昏迷,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前一瞬,勉强还能隔着五六尺距离遥遥对谢漆说话,下一瞬,他的烟瘾猝不及防地发作了。
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大手拼命掐着自己的脖颈,高大的身形蜷缩成不协调的弓形,另一只手青筋毕露地往地面砸。
谢漆虽是避免和他直视,却也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一觉不对想也不想地便扑上去,奋力将他死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掰开几条缝隙。
“高骊!”谢漆体温骤升,抖着声线喊他,生怕他把自己掐成窒息暴毙。
“嗬呃……”暴君高频地剧烈倒气,眼里血丝密布,轻而易举地推开谢漆的手,肢体扭曲地在地上向前攀爬,一把抓住了桌腿,单手便将桌腿生生捏碎。
书桌倾颓,禁烟文书纸钱一样哗啦啦地飘下。
满目的“禁烟”二字。
暴君额头贴着地面猛撞,嘶哑地低吼:“滚、滚!”
谢漆咬牙抽出腰带扑上前去,迅速套住他右手将人扯过来,翻身骑上去风驰电掣地压制。
两个人活像猎豹和雄狮斗殴,俱是血管暴起,恃力、仗武,滚烫、冷冽,短短半晌,天泽宫被拆得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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