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无语地抬起眼皮看他,十分无语。
第143章
谢漆没太多时间耽搁,原想问完事便回宫城,岂料神医趁着他寻思着事掏出银针扎了他几处穴位,困意瞬时铺天盖地,谢漆一个猝不及防,没一会便倒头陷入昏睡。
清醒时一直想着送征的人,梦里便也全是高骊二字。
不知是否忧虑过度,他前一刻还在梦里回顾高骊炸着卷毛低头的模样,下一刻忽然就见他提着长/枪伫立尸山血海。
谢漆趟过累累白骨与凝固血河,赶到他身边抓住那杆裹在血浆里的长/枪,呼喊“高骊”他不听,喊了一声“陛下”,却得到低头注目而来的血蓝眼睛。
谢漆被那眼中的茫然刺痛,松开枪身去握他的手:“不用再杀了,回家了。”
握住的温度一反过去的灼热变成冰冷。
高骊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机械如木偶地钉在原地:“朕早就没有家了。”
谢漆冷汗潺潺地睁开眼,急喘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费力地歪头一看,只见手里死死握着神医的冷药杵。
……原来是把个冷疙瘩当成了梦里高骊的手。
“这么快就醒了?”神医的声音由远及近,正拿着东西从门外进来,“发完汗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谢漆说不出话,有些惊恐地看着神医拿着一大卷新银针走来。
神医提溜猫崽一般摁住谢漆,三下五除二地施上最后一轮针,谢漆经脉中的血气被强行捋顺,咳得撕心裂肺,血沫溅了一地。
“窟窿一样的身体。”神医收回了一把废掉的泛黑银针给谢漆看,“老夫快要奔花甲之年的岁数,身体还比你们这些二十出头的得劲。”
谢漆被扎得阴影颇重,但左耳忽然听到了些声响,便咳着道谢和问注意事宜,再一看天色,竟是已到入夜。
神医叨叨数落着整理给谢漆的药物:“老夫白发人送了很多黑发人,你小子怎么也得争气点吧?至少也得在想想你那大块头陛下,好歹别走他前头。”
谢漆起身擦汗的动作顿了顿,也不知安静地想了些什么,半晌认真地点了头:“神医,您也保重。待时局安稳,您若想继续开张医馆,新房子便交给我们来盖,届时我还想介绍几个霜刃阁里的老人给您做朋友。”
神医大吃一惊:“哟喝!男的女的?霜刃阁里的影奴还有活到老的?”
“有,不多,都是些乐天或木讷的老头。”谢漆收好药,抬头向神医轻笑,“神医,抱歉,战事刚开始一天,晚辈就迫不及待地等它结束了。”
神医那张碎嘴子难得的安静下来,神情柔和又复杂起来,片刻后才笑了。
“等待结束到底是因为有个开始。这世间要是能有止戈不战的一天,那就好喽。”
*
谢漆在夜里回到了宫城。
高骊出征时当着送行万人的面,大张旗鼓地把皇帝玉印交到了他手上,特授他以霜刃阁阁主身份进内阁、住天泽宫,朝官脸绿,庶族却高呼拥护。
刑场谢如月和假张忘的嘶鸣,加之高盛旧誉高骊明护的影响,霜刃阁在民间的风评一夜急转,由坏变好,由憎转共情与怜悯。其中也不是没有杂音,有人特地抓着谢漆和高骊的旧日关系大作文章,大意是要抓着皇帝与娈宠的嫌疑发起道统抨击。
谁知道民间有不少人得知他就是此前的皇帝近侍后更加兴奋。
谢漆到此时才知道东区盛行了近两年的情爱话本,主角是冒名的他和高骊。
在话本中,皇帝与近侍千回百转、千疮百孔的悲戚禁忌之情赚了不少看官的金豆子,尤其是女子,极具煽动性的煽情话本和通俗直观的说书比张贴的官方教条更清晰,更具人情,更受喜爱。占据民心高地是其一。
如今的庶族彻底和世族耗上了对立,不用文人煽动,他们只认准一条死理。
唯有先太子与现皇帝是可期待之人。这是其二。
就算现皇帝喜欢个男人又如何?
那该死的先帝好女色大行采花,民间稍有姿色的女子都被充入宫中为奴为婢,民间女郎稀少,打光棍的贫民数不胜数。
当今皇帝喜欢他的近侍而不好女色,不知多少人在暗地里联想和雀跃。这是其三。
认为帝侍之恋会令万民震怒违背人伦的,是那些左拥右抱,什么都有的老爷少爷们。
但谢漆也不认为民心和舆情能触底反弹到现在的利他局势,原以为是唐维事先在民间埋下了基石,顺着舆情搜背后脉络时,却意外扯出了别的派系。
以明面上的起居郎薛成玉为首的太学正统文士集团。
中原浩浩汤汤千年历,政统与道统双线交织,太学便算是最鲜活的道统象征之一。只是自晋国朝堂为世家覆盖,太学中的文官史官便也都是世族中人。
谢漆以为只有寒门文人拥护高骊,如今再看,才明白此前舞弊案中,为何只有礼部被推到台前,而太学隐身在幕后。
一进宫城,谢漆长驱直入不遇关卡,顺利地回到了天泽宫。
主殿如今没有了主人,谢漆先去了不远处的侧卫室,那里是他从前当职的下榻地,现在安置着养伤的谢如月。
谢漆一进侧卫室,便看到顶着一头短发的谢如月坐在床边,握着坠重物的长刀练臂力。
听到声响,谢如月忙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缠满绷带的脸,只有眼鼻嘴巴空着,可怜又滑稽:“大人!”
谢漆走近去坐在他不远处,只是注视了他一会,谢如月裹在绷带里的眼睛便憋出了满眶的泪。
“伤口疼不疼?喉咙受了别人的毒,先别急着说话,摇头点头就好了。”
谢如月忙摇头,到底忍着眼泪不流,怕弄湿了绷带药物,麻烦了宫中御医。
谢漆问了些他身上的伤势情况,天牢连日的私刑险些摧垮了他身体的根本,以及脸肯定破相。
当日他在刑场上一叩首磕坏了脸上的口/枷,裂开的碎片长划过了他的鼻梁,待来日绷带拆开,等待谢如月的是一道斜跨鼻梁的伤疤。
提醒他天牢一旅、刑场一别。
“如月,如今还喜欢高瑱吗?”
谢漆毫无停顿地问了出来。
谢如月措手不及,忙撑住床板低头,泪珠便直直地掉落。
而后他摇头。
谢漆摸摸他那头短发,谢如月抬起头来,小狗似的眼睛悲苦胆怯地望过来。
“不是你的错,不需要这么愧疚。”谢漆只觉太像了。
上至他的师父杨无帆、如今霜刃阁幸存的阁老们,下至方贝贝,老少影奴们都曾经流露过这样的眼神。
谢漆失去部分记忆,不知道自己过去有没有类似的时刻。
谢如月摇摇头,沙哑地问他:“他伤了您,您还好吗?”
谢漆也摇头,搬动椅子靠得再近一些,交耳道:“除了关在地下不进水米,我并没有受到什么伤,你那夜在天牢中收到的信笺,有些消息是我骗你的。”
谢如月茫然地转头看他,与谢漆一双异瞳相对。
“我胡说了在文清宫的伤势,是在抹黑当时你的主子,我还说天牢戒备森严无法闯去救你,那也是假的,我们做得到,但还是放任你在天牢中受苦,遭受上刑场前的万人唾骂。”
“如月,你现在想想,怨怼吗?”
谢如月脸上空白了好一会,半晌摇头:“属下不敢,您定是有更好的考量。您没受伤就是最好的。”
谢漆不说话。
谢如月等了一会等不到言语,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大人,您是有什么未尽之言吗?”
谢漆安静了会,摸了摸他的长刀,嗓音沉闷:“十六个小影奴中,我放心不下你。来年你将弱冠,而我时间有限,无法一直拉着你。如月,不要再仰望别人,别人并不可靠,谁都可能算计你。高瑱如是,我也差不离,以后不要唯命是从,你当多为自己着想。”
谢如月默了片刻,用力地朝他点头,哆嗦着握住了谢漆的手:“大人,我明白了,您……也多多顾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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