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点。”方贝贝对他私底下的称呼已经麻木了,就当是先生在指点学生就是了,“我所知的真不多,也不太懂,在老家……不瞒先生了,就是当初回霜刃阁养伤的时候,听过一些教书的文人讲过,听得最清楚的就是陛下解除兵者贱籍的事。”
许开仁点点头,不问霜刃阁,只是脸上流露出了莫大的欣慰:“贝贝有所了解,非常好啊。”
方贝贝:“……”
总感觉被当做什么大傻瓜似的。
许开仁把新法拆分成几大板块同他讲明白,旁征引博了一堆例子,又拉古今做比对异同,十分耐心地同他解释。
方贝贝听了大半夜,在霜刃阁里听得云里雾里的,眼下终于在许开仁耐心数倍的嘴巴里听明白了皮毛,顿时不蔫巴地趴着了,坐直起来肃然问道:“先生,这样的新法真的能推行成功?现在长洛还有五大世家在上,我记得去年有段时间陛下出宫老是遇刺,其实就和推新法有关不是吗?”
许开仁没有妄加评断,只是笑:“推了再说,失败再论。”
三十年前的睿王一派是如此,近十年的先太子高盛是如此,现在来了高骊,也当如此。
方贝贝对他的崇敬更胜了,小声问:“先生的意思是,你到邺州来,是想试着在这里推新法?”
许开仁就跟着他小声,凑近了说机密似的:“我只是来实地考察,推行新法之事意义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真正执行的还得是陛下或宰相开口,我只是一个来看看的小人物。”
方贝贝被他的气声带得耳根痒痒,揉揉耳垂投以崇敬的眼神:“先生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你要是小人物,那我就真的是蝼蚁了。”
许开仁顺势伸手摸摸他发顶:“贝贝武功高强,长着游侠志士的骨,断不可能是蝼蚁。”
方贝贝莫名被夸,耳根烫了一圈,摆着手问许开仁的收获:“那先生到邺州这些时日,觉得它怎么样?也能像长洛那样推行新法吗?”
“它是一座根深叶茂的都城。”许开仁平静地回答,手还盖在他脑壳上,“不止邺州,东境的不少都城都是如此。”
方贝贝问他一些具体的看法,许开仁便回答一些他听得懂的商贸,比如梁氏覆盖了东境商路的烟草之贸。
“烟草。”方贝贝皱了眉,一提到这个他就想起高沅、谢漆烟毒烟瘾发作的骇人模样,“先生,你觉得烟草再过多久能禁掉?”
“或许要很久。”许开仁顺了顺他的后脑勺,“它已经形成了颇具规模的产销脉络,其中收割到的利益是难以估算的。”
“可它让人中毒,如疯如魔,伤人根本。”方贝贝难得地炸毛,“梁太妃娘娘,皇帝陛下,谢漆,我的主子,他们都深受其害。这样有毒的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能大行其道,就因为卖它能得到很多钱就不顾它的害处?”
“是。”
许开仁答得太斩钉截铁和迅速了,以至于方贝贝呆了一下:“啊?”
“我说是。”许开仁趁他呆,干燥的指腹抚过他滚烫的耳垂,“卖它,能得到很多、非常多、特别多的钱。所以就算它会夺人性命,世家也还会继续售卖。这就是世家,也即是眼前的国家。”
方贝贝打了个哆嗦,手背莫名起了鸡皮疙瘩:“那、那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我们就得容忍这种东西一直流通下去?”
“傻瓜。”许开仁轻声,“待到世家垮塌之日,不就是禁烟之日?”
世家垮塌之日——方贝贝想都不敢想。
宋家被灭是因为和狄族勾结、弑君谋求篡位,何家被斩除了明面上的鬼宅悬尸案和何卓安贪腐天下的私账,还因为是吴梁两家想要吞并了何家,归根到底,是世家内部的洗牌游戏。
洗到最后,庄家是世家,赢家也还是世家。
“如果世家……真有全部垮塌的时候,那晋国还剩下什么?”
“不是新生,就是灭亡。”
许开仁摸摸他的发顶如是说。
*
许开仁开春到邺州后,每天白天做的事很多,每天入睡保持在三个时辰以下。
他先是亲身参与了邺州三月春考的举行,拟题他接触不到,批卷他更不可能插手,他参与这项新法的过程只是简单的监考。
他自己也是去年从春考中脱颖而出的学子,原本以为去年长洛春考的榜上有九成世家子弟已经够歪曲了,没想到在邺州这里的春考,放榜结果只有一个寒门。
这唯一的独苗苗寒门青年长着一副好面相,放榜之日就被邺州的一座梁氏豪宅请进了门楣,他到底是靠着真才实学考出来,还是通过某位千金的裙带关系上榜,尚且不得而知。
后来许开仁试着与这位独苗苗接触,来往十来次后,意识到对方是有些才学,但裙带也是真的。
青年还话里话外地隐晦问他,可是在长洛遇见了什么女贵人,当然男贵人更可。毕竟男贵人直截了当地手握权力,暗箱操作更方便。
许开仁听到这话时垂下眼眸看杯中酒,想说的话有很多。
他自幼耕读,若不是记忆力、天赋性、领悟力都实在胜于同龄人,若不是家中不是饥寒交迫、眼界闭塞之家,若不是寒窗苦读近二十载,若不是长洛有代闺台、先太子高盛又重视代闺台……
去年长洛春考连同周边的外州,考生近万人,上榜的皆是和他有些相像的寒门出挑之辈,他们那些人——他许开仁今时今刻能坐在这里,不是靠一张脸和不上不下的半吊子才学。
代闺台出来的寒门文人,苦读的目的,入仕的目标,也不是为了享尽荣华富贵,不是为了融进世家大族当衣食无忧的半贵胄半走狗。
长洛的寒门中人,上至皇帝的亲信唐维,下至对外宣称已死的梅之牧,中间如他许开仁这样的文人,没有一个不是做着理想梦,梦着新法实现,晋国破贵贱的那一天。
他们在长洛的荆棘丛里火中取栗,邺州的寒门举子却和他说,君之面容清俊,必顺贵人之心,既顺贵人喜好,来路光明灿烂。
许开仁最后默不吭声,只是微笑着饮尽杯中酒,此后除了偶遇,必远离那做了乘龙快婿的寒门青年。
春季翻过去后,昼长夜短的夏季到来,许开仁白天两袖空空地离开邺州到外面的村落小镇闲逛,身边带着吴攸派来保护他伪装成婢女的影卫,无所事事地逛了半个月后,跟着他的梁家人逐渐松懈,当做是他外出穷游。
许开仁天亮出城,日落回来,也确实就是在闲逛,纯粹以眼睛观察东境之上具有代表性的风土人情。
邺州的宗族气息比之长洛浓厚许多,州外的村落更甚,许开仁最初穿着常服想进一个小村闲逛,结果被村口的农户拦着,嚷嚷外地陌生人不能踏进一步。
翌日他便换了邺州小吏的官服,进村倒是能进了,当地男村民看他的视线仍然十分警惕,像是宗族的土地被外姓人踩到就脏了似的。
只有天真烂漫的小孩们偶尔会举着花花草草跑过他身边,尤其是小女孩,时常会放慢脚步,眨着浅色瞳孔的漂亮眼睛滴溜溜地看他。不少小孩的长相十分精致,大眼挺鼻,与当地男村民的小眼榻鼻对比,好似两个族群。
许开仁逛到第十三个小山村时,正是夏季最炎热的时节,那天他踩着夹道开满小花的山路爬到山顶,眺望着生机勃勃的夏景,心里想着可惜身边没有站着个呱呱的笨蛋,静谧的小山对面传来了凄厉的尖叫。
距离不短,许开仁看不太清,便让身边的影卫看了转述。
影卫看了一会,不带感情地描述:“一个女人在路上跑,男人们在身后追。”
没过多久,许开仁便听不到声音。
影卫转述:“他们把女人扛回去了。”
许开仁的指尖一动,吩咐影卫悄悄去查。
不难查,也不难猜。
当夜他就得知了结果。
许开仁在实地巡访了一个多月后,在孟夏时定期进邺州府衙的档案署,翻阅一些记录在册的实录。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