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当面了解这位昔日声名远扬的寒门首领之一,梅之牧比之亲姐梅念儿,少了几分捉摸不透的城府,多了几分赤诚的理想主义。
端看她那因情所困的白头,谢漆也能显著地感觉出她和其姐的不同。
把人送进皇子卫所后,谢漆掉头前往御书房,去年高骊出征前授予他的参政特权一直都在。
高骊此时在内阁坐镇,吴攸去往刑部,用吴家的强横势力镇压梁家一族的庞大;唐维则在审刑署避开吴梁之间的倾覆,彻查梁千业遗留下来的梁家账目,唐维还想趁此机会将睿王一脉的冤屈铺设出来,将梁奇烽二十几年前对睿王的迫害拟成罪状。
即便对梁氏的倾覆早有准备,真到了清算的这一天,北境一派还是手忙脚乱。
短短半天,刑部天牢因梁氏党派的入驻而人满为患。
长洛之外,梁氏世族盘踞的东境也需收网,有许开仁和张辽带军在邺州,东境假以时日,迟早也将为恶的世族清肃。
高骊忙疯了。
谢漆持令踏进御书房的内阁时,远远就听见高骊暴躁凶戾的声音,震得御书房的梁柱嗡嗡。
谢漆脚步微顿,虽然高骊的暴躁情有可原,但他还是感到了强烈的反差。
除夕之后他便留在白涌山的第二据地安置霜刃阁,高骊在这半个月内天天传信笺来,不少信笺上沾了泪痕。
谢漆顶着压迫感走进内阁,前一秒内阁如冰天雪地,下一秒内阁里的无形坚冰就消融了。
高骊怔怔地看着他,眼眶不争气地泛红,内阁中如履薄冰数日的臣僚全松了一大口气,个个感觉到呼吸畅快了不少。
谢漆微微拖着左腿上前行礼:“微臣有梁氏卷宗欲呈陛下。”
卷宗是霜刃阁整理的,他亲自来呈上,主要还是因为想尽快见他一眼。
高骊浑身的暴戾一瞬消失,大步到谢漆面前扶起他,人前克制住了一切冲动,只是紧握了片刻他的手,接过卷宗哑声道:“辛苦谢卿了。”
“臣惶恐。”
谢漆借着他高大身形的笼罩,抬眼朝高骊安抚地一笑,见他的气压好了许多,拱手便要退下回天泽宫。
但转身时,身后高骊下意识拉住他衣角,身前则有匆匆赶来报讯的宫人阻住了他的路。
宫人扑通一声跪在谢漆和高骊面前,宫城无后妃,导致宫里有什么大事还得高骊亲自接手。眼下宫里的大事都围绕着一个梁字,高沅在清晨的易储大典上呕血晕阙,梁家党派除了他全部押进了天牢,只有高沅,因身份特殊被送回宫中救治。
一旦苏醒,他将由审刑署接管,审问与梁家数罪的关系,以及彻查他是否存疑的皇室血统。
梁千业临死前厉声的天阉,已经在上午得到了宫中御医的确诊,内阁已然知晓。
至于这天阉是不是因为近亲苟且而导致的残缺,没有明确实情的人出来解释,谁知道呢?
唯一板上钉钉的,便是这位美姿容、性古怪的年轻殿下——确为天阉。
“启禀陛下,邺王已醒!”宫人甚至不知道还该不该称呼他为邺王,上报中充满了慌张局促,“但、但他似乎已疯了,是否还将其移交审刑署?”
谢漆浓密的睫毛一抖。
高沅,你终于疯到底了吗?
第212章
谢漆对高沅的下场不感兴趣。若是高沅不生在梁家,他或许会忍着脏恶亲手推他进渊沼,但他既在梁家,谢漆便只需要冷眼。
只是他刚回天泽宫,就看到了守在宫门口的方贝贝。自回长洛他一直紧跟着梁家的进度,此刻神情恍惚,袖口上有些暗红的血渍,一见到谢漆便失魂落魄地上前来。
谢漆把他拽进天泽宫里屏退其他人,视线落到他的袖口上:“沾了谁的血?”
“九殿下的……”方贝贝微抖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角,神情恍惚到把对众人的称呼回到了当初做影奴时,“玄漆,许先生不在,我不知道找谁说好,我看着他的样子,我……我……”
谢漆按着他的肩膀坐下,听方贝贝结结巴巴的描述,他身上萦绕着驱之不散的惶恐的情绪。
他曾经当了高沅四年的影奴,清楚高沅的状态,三年前他尽心照看过戒烟瘾版的高沅,那时的情况已足够糟了,可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惶恐。
谢漆静静听着他惶然的语气。
“我、我直觉他这回是真的回不来了。”方贝贝惶惶地用手比划着一个坠水的动作,“乱伦什么的,谢漆,你知道的,他的天阉不是这个缘由,这种事情有关皇家颜面,你们到时一定会予以澄清的对吧?”
在他看来,虽然梁家无底线的宠溺让高沅的性情走向扭曲乖戾,但梁家给予的权力,包括那点稀有但浓烈的血脉亲情也是支撑高沅的支柱。
长洛七大世家出身的天之骄子们,无一不为自己的血统矜傲,不止高瑱,高沅同样。
梁千业这一出的杀伤力太悚然了。
谢漆原本冷眼听着,此刻却顺着方贝贝的话想到了别的,眉头忽然深锁。
杀人易,诛心难,这些倚仗出身,一入世就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确实易杀不易折。
何卓安、姜云渐、韩志禺、高瑱、高沅……吴攸呢?
方贝贝都备受震骇然无措,师父死了,爱人不在身边,内心对旧主的守望惯性愈发顽固地浮出水面,折磨得他眼神迷茫。
影奴绵延的后遗症。
谢漆摸他的发顶,想了想吩咐了一些任务交给他,不至于让方贝贝陷入混沌。
“高沅一早和你无关了,怜悯他,你便脱衣看看自己身上的疤。梁家之罪罄竹难书,你要是放不下,待唐维空闲下来大可去问他对高沅的处置。心里要是难过,写信一股脑告知许开仁。”
方贝贝应下来了,抬起滚圆的眼睛看他,凄切未泯,饱含信任与羡慕:“谢漆,你真冷静,真好。”
谢漆笑了笑,没说什么,打发他去执行任务了。
他不冷静的时候只是没让他们看见。
他一个人去爬梯上坐下,垂着手召了踩风来询问这半个月的情况。
“大年初一那天,陛下怎么样?”
“陛下那日有些反常,找不到恩人你还发了脾气。”踩风说着哆嗦了下,“陛下白天看着很生气,到了夜里却很难过,似是一夜未睡,翌日眼睛熬得通红……恩人,你眼睛怎么也红了?”
谢漆怔了怔,摇头:“无事,你接着说。”
踩风仔细汇报了高骊这半个月,提到高骊初二那天去了一趟护国寺。
谢漆眼睛便眯了眯。
踩风紧接着提起高沅,他管控着宫里的大半内务,通晓宫里的风吹草动:“恩人,这邺王的疯症经了十个以上的御医确诊,眼下暂时来看必是仍圈禁在宫中的,既在宫中,其内务便在奴的管辖下。”
踩风话未尽,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看谢漆,摆明了只要谢漆一声令下,他便能遵照他的心意定高沅生死。
谢漆看着他那眼神,忽觉周遭的空气似乎扭曲了一下。
万人仰颈,奉刀自请,生杀予夺的特权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谢漆低声:“盯着他,不用做什么。”
他警惕着这把无形的刀。
*
是夜,高骊总算结束了一整个白天的兵荒马乱,勉强处理完前朝的乱事,揣着一颗疲倦又亢奋的心速回天泽宫,一回来就睁着饿狼似的眼神环顾,一眼看到坐在爬梯上最高处的谢漆,拔腿便过去逮人。
谢漆正垂眼看公文,一连失眠了半月,感官略有迟钝,听到高骊的动静便放下手中物,还没来得及唤人,高骊便排山倒海地跨上来,一条腿跪在夹板上,俯下来一把压住了他。
高骊沙哑地喊:“谢漆漆。”
“在。”
高骊顿觉四肢百骸都被一股热流润过了,大手扣着他后脑勺紧抱着,严严实实地揉了半晌。
谢漆只觉被一座小山压住了,本能地先抬起手抱住高骊,放空一切,摩挲他硬邦邦的腰背,猫一样轻蹭他侧脸和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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