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代的黎氏皇族式微, 人员倒增了不少,大多数跟黎南洲的血缘关系都比较远了。
黎南洲他祖父一生有二十多个儿子,十几个女儿, 活下来的不多, 活到现在的就更寥寥无几, 但孙子曾孙两辈还算枝繁叶茂。
到了先帝一朝,黎靖轲是个情种,除却跟他心爱的柳妃生下黎南洲这儿子以外, 就是跟阮太后留下的安王了。
黎南越如今已是待罪之身, 这一脉想见也传不下去。
既无近脉,远亲宗室便也显得尊贵,有许多跟黎南洲同祖父的宗室在前朝不受待见, 此前阮氏掌权时也受憋屈。
如今皇帝大权回拢, 有那揣测君心之辈倒把这些人奉承起来, 宗管府先前的克扣也俱以送还。今日皇帝出巡, 这帮人便纷纷递上话来,要自发在象道随行。
黎南洲眼里固然从没放进过这帮「血脉亲人」,不过他这个皇帝今日就是出来见人的,君恩浩荡,撇开血缘关系不谈——他在接下来的一路都要对自发随驾的子民表示欢迎。
宗室老少俱是夹道叩拜,连一些襁褓中的小孩子也被奶娘抱在怀里、于这秋日的清晨等待巡礼。
只是大人知道轻重,婴儿又不懂那许多,有些实在哄不住的还大声哭起来——这在当前人人都必须欣喜的时刻就算罪过了,本想着表衷心的人家自然立刻脸色灰败地将小孩子送回府里。
只有一户的小儿是被他曾祖携着送到龙辇前才放声嚎啕。
这孩子之所以被家人带来,也算是得了某些钻营之人的暗中提点——孩子的外祖母姓柳,跟当年的柳妃血缘极近。
过去可没人敢声张这种关系,当年柳家的人几乎都死净了。纵然先皇有回护之心,他在当年的阮国公面前也毫无反抗之力。
这孩子的母亲在夫家也只是个通房,生下孩子当年就病逝了。没出身的小儿长到两岁都不受重视,直到黎南洲威势渐盛,去年看上去似乎便跟阮系势均力敌,而有点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来阮系后继无力——
这家宗室的老爷子心里有了点想法,开始时不时对这个孙子问上几句。
也就是前几日,临华殿夜半起火,这三岁的孩子突然有了个死后被抬成平妻的母亲。
黎南洲过去倒从没在明面上理会过这一脉。
实际上这小儿的生母就是他隔房的亲表妹,他们从没有见过面,但是保存下来的柳家后人多多少少是先皇临终前送出去的,黎南洲对此心知肚明。
同黎姓的宗室不同,柳氏这偌大的家族可以算是为了保全黎南洲和他母亲才覆灭,而柳家暗中留下的力量在他势单力薄时仍保护着他。冲着这些、也冲着他的母亲——黎南洲对于这小儿的母系还真不是完全不在意。
往后也能叫纸青光明正大照料这幼儿了。御前令跟孩子的生母才真正是同一房出来的表姐弟。
皇帝是这么想的,他也确实和颜悦色地招手叫这位早已落寞两朝的广恩伯带小孙子过去。
黎南洲这个人心里从来不喜欢小孩,但他甚至知道这孩子的名字:
“是叫黎峻之吧。已经这么大了。长得应该是像他母亲。”他就着窗子跟那把孙子高高抱起来的老伯爷闲聊。
君王愿意跟你闲聊——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莫大的看重,没人会去想广恩伯赶在龙辇边举着三岁的孙子费不费力。
就像窗边的皇帝其实都没看过那孩子的眉眼,不过是视线稍微掠过,随口一句抬抬这孩子的地位罢了——这样一个落魄的家族,只要能看到一丁点皇帝表现出来的情分,就足够这小孩在家里享受超越所有人的待遇。
广恩伯激动得呼吸都更重起来,他推搡着怀里的孙儿,想叫这三岁的孩子爬上龙辇去跟陛下磕头。他知道皇帝此时一定不会拒绝这点小小的抬举。
可黎峻之原本就很害怕。
他人生的前两年都是个母不详的小透明,若不是有个靠谱的奶娘——被卫今扶悄悄送进去的——这孩子估计早就一裹草席葬送了小命。
长到三岁,小孩子连话也说不全,跟这个此时抱着他的祖父也不熟悉。现在祖父还叫他跟车里那位可怕的大人单独相处……
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黎南洲这个人看起来真的很温和,而他自登基以后就没在任何公开场合发过脾气。
甚至他除了小时候跟他表叔卫今扶扭打到过一起,把卫今扶的肚子踹出了一片青,他也没有对任何人直接使用过暴力。
但他这个人天生就没有小动物缘,跟他的表叔形成鲜明对比不说,就连小孩子也总不肯跟他亲近。
到现在为止,世界上只有一个从天而降的猫崽肯同他亲昵。
长大后的黎南洲从来不在意这些——毕竟他已经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
——他甚至拥有举世唯一的小猫咪。
只是懂事地自己憋了好久的黎峻之终于忍不住在皇帝车驾边嚎啕大哭,惹得黎南洲终于正眼朝孩子看过去,却看到了小儿满眼的恐惧。
非但如此,这瘦小的幼儿还哽咽着摇手。他可能还不太会说话,但是那动作很明显是在拼命地表达拒绝之意。
这让黎南洲心里多少有了点尴尬的感觉。倒不为别的——只是云棠此刻正猫在他衣袍里。再对一切漠不在乎的人,也会对自己在心爱对象面前的形象生出在意。
皇帝的眉头微不可觉地蹙起来。
广恩伯嗅着气氛,心下就慌乱起来,不由暗恨这庶出的小孙子没出息。他唯恐黎峻之这一哭惹出皇帝的不耐,再磨灭了对方因孩子母系生出的照拂之心。
站在外人的角度来看,他们其实并不认为皇帝真对柳家有什么感情——柳家覆灭的时候黎南洲年纪还小,母族的倒败恐怕只拖累了他,却没叫皇帝借上力。
想到此间种种,老伯爷的手臂便忍不住一抖,叫小孩在半空中都歪了一下,可他自己却没有注意。
老人只顾惶恐地同皇帝告罪,心里犹豫着想就此退开,可没得到皇帝的话也不敢擅自决定,纠结之间,两手下意识把小孩抓得越来越紧。
那孩子吃痛,自然哭得更厉害了。幼儿这时已全忘了家里人先前的告诫,只一心想赶紧逃回熟悉的奶娘怀里。
龙辇这时已快行至宫前这条满是王宫贵族府邸的大道尽头,再往前就是诸朝臣及大户多聚集的东城,将会渐有百姓的踪迹。此时却有一个孩子突然在龙辇旁放声大哭,这场面实在难看至极。
黎南洲见状,心里越发觉得不悦,面上眉头却早松开了。
他只神情和缓地微侧过脸,这是要打发心腹下去妥善料理——既要打发这对祖孙,又要恰到好处地暗示皇帝对这孩子的在意。
童太监不用他多吩咐,便已拉开龙辇外间的车门,准备亲自下车先将这孩子接过去。
只是还未等童掌笔下车,一小团毛毛影子三两下就从皇帝身前蹿出,都没人看见他是从哪里出来的。总之等众人回过神来,一只漂亮极了的小兽已蹲在皇帝手边的窗上,四只脚全踩住窄细的窗棂。
云棠将半个身子探出到空中,便叫黎南洲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却不敢轻易制造出什么动静。
皇帝此时才真正上心起来,他急着想把小祖宗弄下来,又害怕自己直接伸手去捞这淘气包、或在他背后出声,会反过来惊着小东西。
这下黎南洲也没心思顾念旁的了。他只静悄悄抬起右手、伸出窗子,在小短腿前寸许的位置虚虚围拢起来,准备随时出手将小祖宗捞回怀里。
其实皇帝刚才也想过孩子的哭声闹声会让云棠害怕——毕竟宫里从没有这么年幼的小儿,猫崽应该也没见过这种声音尖细又没有理智的东西。
这也是让黎南洲心里不悦的其中一个缘由。
可黎南洲没想到云棠会对这种喧闹可怕的幼儿产生好奇——
小猫不但探身去看那哭闹的小孩,他看着看着似乎还产生了更强烈的兴趣。
即便被皇帝的大手拦着,云棠也努力往前倾,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都震惊得更圆了,他后脚在窗上和男人手里扑腾,两只前爪像平时掏小虫那样对着黎峻之的方向掏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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