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亦可平(362)
“盼世人自救,千百年来,终是扭曲。”
“心坚如玉,出淤不染,方得天地真吾,通天绝地。”
方征明明在罐子里,可他模糊之觉前方有两串脚印,便走上七步。他见黑影低头,手中五星捂成一团,交托于他的面前。那是一团柔和的白色光芒,它顺着方征胸膛缓缓渗入。
如果这时方征长了后眼,就会发现自己背上那枚淡褐色水滴胎记,缓缓发出亮光,随着愈发变得透白的身躯,颜色转成了浅金,还有淡蓝荧光。水滴逐渐分出第二瓣、第三瓣、第四瓣、最后形成一朵五瓣花状……最纯澈的华胥脉裔……来自当年离开华胥,在灾变中逃过一劫,以人首蛇身姿态存在下来,能活千年的包牺与娲皇。
一个斩巨鳌足,一个炼五色土,建立轩辕氏的新家园。娲皇动用水精之力,造出新的人类,又因补天撑地,耗尽精血而殁。包牺取她心头一滴血与自己上半身肉骨,融成了携最后华胥血脉的婴儿,化作那滴在后腰湫出的花……
他本意是要培养这孩子继任轩辕氏。然而那时虚弱的包牺氏无力支撑,就此永眠。
在弥留之际,包牺忽然明白子民们并不希望这个孩子接任,他们畏惧又尊敬包牺与娲皇。这两位半神以实际行动证明着他们对人类宽和慈爱,能抵消那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担忧。可他们也无一人不想以独立姿态从父母神的掌控与庇佑中脱离出来……这其中当然有不同意见,那就是争执的开始……
于是包牺在星野图下最后一次焚骨问启,算出下一个薨渊之所,叫人把那婴儿封在玉中带进去。他担心这孩子是不安定的因素,但也要保护他,把命运交给时空来漂流。包牺感到生命逐渐流逝,伴随着外面吵闹声……争夺利益声……不同分歧声……这就是娲皇耗尽心血造出的“新人”会变成的模样吗?为什么不再淳朴稚嫩了呢?
他把这些迷惘、无奈与失望的思绪覆盖入星野图中,盖住了他与娲皇在建设新家园时那些生气勃勃,又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的美丽景象。
我的孩子们啊,都是我的孩子们,能不能终有一日,消弭那些悲逝愁苦,所有人脸上都有笑容呢?罢了,我累了,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了。那些理想和温暖,还能有再托付出去的一日吗?
我漂流在万古薨渊里的孩子,我见你陷入绿玉,就仿佛自发追逐吸附生机。再后来有了光芒,你滚落出裂缝边缘,有一双大手惊奇地将你抱起。那是个眼神中含着温情与理性的儒雅年轻人。清瘦高挑,脊梁却那样挺拔。他那鼓囊囊的厚皮旧包露出一道缝隙,密密麻麻写满心血的手稿,“山海大国说”“灿烂守序的文明之光”……原来几千年几百代之后,还有这样的人……
第206章
直到龟甲燃尽许久后,弃君才重新慢吞吞走回星野图的房中。想看看被迫睁眼的方征是否在那些让人心生惧意的众生痛苦相中崩溃。饶是弃君已经看了那么多年,饶是很符合他鄙夷人类的心态,那些画面还是会让人生理上感到不适。方征有没有目呲欲裂呢?
弃君觉得有些奇怪,方征表情安详宁静,眼角有一滴泪珠,却并非惊惧所致。细勾虽拉扯得他眼皮很痛,却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他后来已超越弃君浅薄的仇恨,看到了那些人生活变好的图景。又得包牺娲皇的残魂碎片传授最后一招之奥义——缓缓纳入胸膛中的五星光芒、绝地通天最后一式——方征自然不会耽纠苦痛之中。
方征背后的五瓣花胎记稳定下来,雪白皮肤上带一点淡金色泽。他虽然看不到,但感觉那里有点热,也明白已然不同。
忽然间外面发出巨响,整片洞窟似都在晃动。弃君稍稳住身形,看着簌簌落下的细小沙土,眼珠一转,招来那只大蛤.蟆把方征的罐子放上去。他自己站在旁边,带着方征离开了星野图往洞外去。方征几乎是懒洋洋任由他搬运着罐子,先看看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黄沙蔽日,尘土飞扬。外面有巨兽在咆哮撕打。方征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只身高超过十仞,仿佛矗立在太古洪荒之巅的巨大黑龙,浑身漆墨,唯有头顶双犄角是白色。每一片鳞甲都大如车轮,覆盖全身。
然而这龙的形态却有些怪异。长龙有十爪,爪长数丈,此刻他一只左前爪比其他小了一大半,爪根还有半片青翼。背后本有六片垂丝流苏般的白金色膜翅,有一只膜翅却长出了金色羽毛形状的鸟翼。龙朝天空发出怒吼,啸声震得大地颤抖。
此刻那只黑龙正在不耐烦地甩尾腾挪,似在躲闪驱赶某些小东西,黄沙古道的上空云雾叆叇聚拢,似这万年干旱之地马上就要迎接一场浓云暴雨。
浓黑的乌云团中,“滋啦”划过一道闪电,劈到一片巨大胡杨林中,霎时接二连三地烧了起来。不死木在火中隐绰如一个个诅咒阴影。
弃君高声向着巨龙道:“我说过,希望你下次来见我,真的变成了一只龙,这很好。”
方征瞪大了双眼,“真的是小锋?”其实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哪怕没有那残爪片翼的古怪特征,他也在遥远凝望的一瞥中,就强烈感受到独属于子锋的那种气息——无论怎样变化都无法消磨。只是,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饕餮实在太大。在万龙竞立的远古时代,它也算是一等一的美味猎物。更别说这只老饕餮吸收过帝江白玉头颅中的水精。一旦接触尝到饕餮肉的味道,那种强烈的食欲伴随龙兽汹涌力量的冲击,一旦下肚,饕餮血肉中太过于强大的力量被龙兽吸收。等子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化为龙身把饕餮血肉吃了个干净。把饕餮全消化成了他自己的血肉,见风而长,庞大身躯直擎天际,便如那时并封龙吞鸾鸟而长大。
引雷呼云,都只是本能反应,不然骤然暴涨的力量中没有能平衡之处,他必须要释放出来。
龙息探查之下,数百里间的生物纤毫毕现。他似是忘记了太复杂的原因,只感应到熟悉气息,必须往这边驰来……“为什么?”心中仿佛有一团意义存在,但他身体构造和大脑本来就不是处理这个,更不会多想。只是行到半路,遇到一股不惧龙息,往口鼻钻的蜮虫,打断了行程。他气得不住驱赶,虫豸被龙息喷到,死得到处都是。然而它们源源不断。气得他连雷电暴雨都招来了。
龙的啸声不绝,远处有更多雷电劈闪而下,子锋依然在专注对付那可恶的小虫子。这虽不是訇蚁,依然令他想起记忆中那些可恶的东西——来自于一次一次与华胥人的斗争中,小猴子每每捧出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除了小虫折腾,还有会爆裂出火光的小弹丸,无色无味的毒.药和迷烟,防不胜防的陷阱……
那边沙丘上站得有两个人,子锋也早已看见了。这是两股和寻常猴子很不同的气息。他们身上都有白琭骨。龙兽为地水残息所化,白琭为天水残息而成。都是太一生水的远古珍物,本来龙兽并不反感。然而后来华胥人开发了白琭的很多力量,甚至用于战争……
龙兽被迫后天传承了新认知:华胥人,不好招惹,白琭石,更别碰。就连这个共识也经历了漫长惨烈的代价才达成。它们直至灭族才幡然悔悟一个叫做“傲慢”的词。但此刻他大脑的结构也不思考这个。
其中一人在朝子锋喊话,听得懂,却不关心,在小虫子的骚扰下他也没法分心。他感觉得到弃君身上的玉骨带着一股让他怀念的味道,可是却像遭受了某种污染,被迫被安放在那猴子的头颅下,似乎都令光泽黯淡,力量更是发挥不出来一成。这令他无比烦躁。
黑龙的余光偶尔扫到另一边——一个泡在罐子中的年轻人。不知为何,他的心猛然像空了一块,立刻痛得不能自己。令他发出咆哮,更暴怒地招来大范围的电闪雷鸣。整片的胡杨木林在沙地上都烧起来。
想不起来……征哥哥……征哥哥……是谁……?他的心上似乎被剜过,忘记了重要的东西。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个高崖上的年轻人,为什么他要泡在罐子里?不对,他的大脑也不思考这个。龙兽忽然翻滚在云团中扳动着,脑中有根不断弹拨的弦,带给他新鲜的痛苦——必须去想,很重要,快点想起来!——不,头好痛!——快回来!——回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