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亦可平(275)
疏松的墙体中,一开始都是些不规则的空洞,然而洞口扩张到约五尺时,发现了第一具骨架,是人的胸肋骨,骨头散碎在土中。附近墙体因为支撑不牢纷纷垮塌,露出人高的洞口,洞中白骨碎屑纷扬。从空体的上方“嘭”地掉落一个头盖骨。
在白雾中,方征看到的景象更残忍百倍,并非是已经化为骨灰,而是还都是新鲜尸体时,仿佛一座座肉山堆在附近。这些尸体的死状大都相似,身体并没有太大残缺,不知是病死的、被毒死的,或许——从某些人脸上那惊恐的死状来看,甚至可能是吓死的。死气弥漫的聚落中,活人在搬运着死人。机械地把他们一摞摞叠进土墙中,再浇上滚热的泥水砂石……
“够了……够了……”索兰掘出好几捧白骨,心脏狂跳。她大步流星赶回广场中间。在她厉声质问时,同行的许多武士已经义愤填膺、三观震碎,都咬牙切齿地望向屯郡长官。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什么时候死的这么多人,又为什么要把他们——把他们——砌进——”
寿麻叹了口气,换了种不可思议的平静口吻,摇头道:“统领,我倒也没想过这秘密会一直隐瞒下去。其实城中很多民众都知道。他们之前砌过墙。”
之前清场,民众们都远远躲在家中,也无法听到高官大将们的对话。索兰赶紧吩咐武士们去找几人过来对质问话。
“死人,太正常了。天气灾害,有猛兽,甚至生病,都要死一大片人。”寿麻摇头道,“死了的人能物尽其用,对活人也是一种保护。我知道这有些难以接受。但——但人都死了,埋在哪里并没什么不一样吧。”
太平静了,平静到令人生厌、平静到令人无法接受。
他这含糊的说辞并不能使大部分人信服,但他们着急说不出所以然。其中方征的质疑是最有力的,“墙高九仞,可垒尸二百具,环城九百方,死的就是一万八千余人。你告诉我,什么猛兽能在短短几日内杀死一万八千余人?如果是山崩地裂洪水火山,这些人尸体又为什么能存留?”方征道,“只有把毒药下在水源里或是疾病通过空气传开,才能迅速杀死那么多人!谁干的,为什么!”
索兰尽管怒急攻心,然而她还是关键时刻镇静下来,“方征说得对,那时候你哪怕是个屯长,也没理由没条件没药物弄死那么多人。你是替太康做的!对不对!怪不得他,活该被推翻杀死——丧心病狂!真是疯子,疯子!”
寿麻并不搭腔,眼眸深处甚至流露出一点怜悯,似在掂量什么。
“夏渚前任国君?”方征斥道,“这样不把人命当回事算什么主君,这样的国又算什么国!杀人很快乐吗?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索兰猛然转过头:“所以太康被推翻了!仲康绝不会做这种事,如果当时是仲康在,事情绝不会变成那样。太康是个疯子,疯子才会做出变态的事情!”
方征却觉得很不对劲,尤其是那个寿麻的表现,过于镇定了。双手沾满血腥又被揭穿后还能如此问心无愧?用尸体砌墙一点都不牢靠结实,实用性有待商榷。虽然疯子做事不能用逻辑去推断。但方征总觉得这其中或许又更深更隐秘的真相。
“所以到底是怎么弄死的,说说吧。”方征首先要弄清楚他们下毒的手段和原因。此时他镇静发号施令的样子已经看不出阶下囚的身份了。不过大部分人也没精力指摘,他们都急于借方征之口问出真正的原因。
“太康主君的确做过一些错事。但这些人并不是他弄死的。”寿麻摇头道,“索兰统领,虽然如今四境内都流传着太康主君多么残暴不仁,但其实他只是太急躁激进。即便是把他推翻的,现在的仲康主君,也继承了兄长的国政理想。我想,您应该也是知道的。”
“没工夫听你说这些!不是他弄死的,那么多人到底是怎么死的!”索兰大声呵斥打断了他。她心中有些虚,当年仲康和逢蒙当着她的面互相肯定太康“没有错”“只是太快”的画面又浮现眼前。无论是否太康发疯,在治下大规模死了那么多人,这样的人,仲康还要继承其制度与“牛羊之民”的理念,她心中就是一阵阵发颤。
寿麻又看向方征,“刚才华族首领说,猛兽不可能短时间害死几万人。我本以为,有冰夷、双头龙还有连子锋的华族,会对这些怪物的能力有真正的概念。看来是我错了。”
方征冷笑道:“这是要推到相柳身上吗?还是要推到红线虫污染水源上面?这一路我们确实看到了很多尸体,但那分散在流域周围。方圆几千里的尸体,难道要人一具具抬到城下?相柳是最近才冒出头,而且大半个身子还被压在下面。又或者你要说以前它被放出来过一次?害死那么多人后又被谁镇压了回去?”
如果冰夷和并封龙发威起来,究竟能给普通城邦造成多大的破坏,方征希望永远没有验证的一天。但从当时抵挡巴甸蛇群的经验来看,很多逃奴跑得快也不会入龙兽的眼。方征依然觉得很奇怪,当时的雍界还没有高墙把那么多人围住,再怎么有怪物肆虐,也……方征忽然喉咙一阵发紧,想到了当初子锋失去心志的时日,说摧毁聚落就是在捣“蚂蚁窝”。后来路过虞夷那些废弃村寨,方征亦曾拔剑立志,并以自刎威慑连子锋不要再乱来。他并没有真正去调查过连子锋究竟造了多大规模的破坏,雍界这档子事情发生在十来年前,自然也跟连子锋毫无干涉。但那样草率又恐怖的巨大力量如果并不止连子锋……不,方征定神摇头想,相柳、穷奇、马腹、窫窳,力量一直都存在。他之前在苍梧之渊遇到的窫窳和离槐、丹山的马腹、祖姜的穷奇……都会造成严重破坏。但再怎么说,两万余人真的太恐怖了,一只是不可能的。
一只……?
方征青筋隐隐跳动,不会吧。这种时候白雾卦象又不出现了。看来并不是要他解决的危机。他只有继续听寿麻讲述。
寿麻道:“华族首领太聪明了,可惜聪明人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对的。我不想说下去。反正你们都不会信的。没有人听说过那些,又有谁会信呢?”
“你怎知道没人听说过?说说呗,万一我这个聪明人恰好就知道了呢?”方征沉道。
寿麻叹着气,最终神色复杂地缓缓吐出两个字:“……薨渊。”
在场人都露出迷茫之色,索兰道:“你不要胡编乱造一些奇怪的东西来糊弄我们。如果会造成重大威胁,仲康国君当然会告诉我,我们铠役负责夏渚各地防务,所有可能的危害都要消灭。镇水帝台下面压着相柳,崇禹帝的功绩也是有记载的。薨渊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过。”
寿麻一脸“果然不信”的苦笑无奈神情。方征忽然开口道:“我听过。薨渊在昆仑山。祖姜白塔的星祭长提过。你继续说。”
星祭长的诅咒与方征在昏迷后看到的景象依然历历如新,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了无生气的无数巨大骨骼。“杀死后该丢进薨渊的怪物!”“千年了,黑色的剑,金色的眼,青色的翼……”方征总觉得诡异配合了自己身上发生的某些经历,比如重华剑就是黑曜石剑,而龙蛋壳上也有“太一”形状的眼睛。不过“青色的翼”还不得而知。然而这只是那个神叨叨的星祭长在半昏迷的情况下说出的无意义字句,或许上古的“启示”也并不止一种流派?方征胡思乱想着。
寿麻瞪大了眼睛,惊讶方征居然知道这个地方,声音沙哑道:“华族首领……果然名不虚传。好,那就,很好了。我可以继续说下去。昆仑山是有一个薨渊。”
方征注意到了“一个”的量词,神色愈发沉穆严肃。
索兰一听他居然不是乱编,也凝重起来,思考了一瞬方征不可能和寿麻勾结串联,顿道:“你敢耍一点花招——敢骗我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