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亦可平(257)
“今次别只捉一只,我们试试赶一群进西侧。然后把它们圈养在里面。”
那些武士面面相觑,什么叫“圈养在里面”,这个时代的农耕人家虽然已经会养畱牛和角鸡了,但都限于自家屋檐前后。规模化的放牧知识,或许存在于北方一些族群中,对于南方丘陵间的人来说却是新鲜的。
“如果赶进去了。以后就专门找个人,带着狗,守在那谷地入口,让它们在里面自己吃草。如此,哪怕……”方征吞咽了后半句话,哪怕有一天出不去这青龙岭山谷,也不会一下子就断了肉食。希望这样的情况不要发生,大国列强虎视在侧,早做准备总是好的。
途径那一大片火山灰搭建的居民房时,房屋前后都栽着树。这也是方征教给他们的方法。现在青龙岭人多了,外围大片的果树采集,总有人分不到果实。方征就让他们各自在自家房前栽一两株,有山杏、桃、柰、嘉果(柿)。有些人想把果树栽在屋后,方征让他们在屋后栽榆树、枫木等等高大遮阴的植物。当时还不小心说了句——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陶渊明种地都能种出道理。”方征的喃喃自语,那些人没听懂。这是后世典型的南方民居图景。北方建房子主要为了保温,喜欢四合院。而青龙岭比较潮湿闷热,所以在屋前后种树,但又要考虑通风和吸收阳光。让桃树、山杏这些并不太高的果树在屋前,它们要结果实,营养都到了果子上,树身长不了太高,挡不住屋前的阳光。而且这些果树开花的时候,出门看去家家户户红白妍丽,心情自然也好。此外果树放在屋前,也有利于家里人照看,免得被人偷走。至于那些较高的树栽在屋后,既能挡住北风,本身又比较高,不会被房屋挡住日光吸收,夏天热了还能去纳凉。这是南方人民的古老的生存智慧,朴实反映在陶渊明的诗歌中。方征又反过来用它来指导行动。
夜半将近,天边晨光微熹。一行人到了青龙岭西侧的高岗上,下方声音响如无数密集鼓点,大地宛如活过来般释放出震耳欲聋的脉动,又像是在迎接一场并无水滴的接天豪雨。这牛群如果奔腾在干涸土地上,想必会扬起漫天弥尘。然而青龙岭青葱苍翠,它们踩乱的湿润泽地和水边星星点点的草甸在身上溅了道道无伤大雅的泥渍,却无碍高处俯瞰的视线。
方征粗略看去,肉眼可见几百头棕黑色长角牯牛,此刻正被那几只窜入的狗儿惊吓。狗儿并不敢深入牛群腹地,只敢在外围骚扰,期待着有弱小力竭的小牛能落单。牛群围成的圈相当紧密,就像是在抱团取暖。其实这是它们抵御猛兽的办法。在高速的奔跑中,哪怕是猛兽如果不小心误入这堆移动的重型肉流,也会命丧蹄口。此刻它们意识到了危险,正在往远离青龙岭的方向移动。
“都赶回来!”方征对周围武士们示意,“里面又不是没草给它们吃。”
“是。”那些武士顺着岩壁正准备往下攀越。跟在方征身边的连子锋忽道,“西北边那头最大的,是野牛王,要除掉它。这些牛才能听话。”
“牛群也会如此?”方征心中震撼,居然动物间也有这种规则——只要首领尚存,族群就不会甘心为人驱使。他心里隐隐抓住了某个线头,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道:“那就除掉它。这些食物,从今天开始,子子孙孙都是我们的了。”
连子锋对方征笑了笑,“征哥哥,看着我。”话音未落他就矫健地赶上那些武士,顺着岩壁边缘往下。其他人尚在慢慢爬,他已经脚下生风、如履平地般,比别人快了好几倍,简直像在岩壁上跳跃。他超过那些武士们时还不忘道:“千万别学我。”让那些人好笑好气又不敢说。
不过连子锋这行动力也不是一般人想学能学来的,他像只大山猫般轻松攀越下后,旁若无人般直冲入了野牛群中。这让所有人都捏了把冷汗。他先跳到了外围一只野牛背上,发狂受惊的野牛想要把他甩下来,然而连子锋没停留几瞬,又立刻跳到了里侧的另一头牛背上。他就以牛背为踏板,逐渐往牛群中间深入。他这办法太危险了,一步行差踏错就会迎接无数乱蹄,在高速奔跑的野牛背上保持平衡更是看似绝不可能之事。可是连子锋又不是一般人。
方征目不转睛看着他矫捷的动作,也亏得方征的目力才能看得清那些动作。连子锋不仅在牛背上跳跃,甚至信手用长刃削断了几只牛角。他身上的兵刃一般携带三样,背上的扶桑弓只在最重要的时候使用。腰间有一根百韧无枝的建木顶端的黑铁木,还有就是随手从华族兵器库里取用的,有时候是铜刀、有时候是长斧,经常用着用着,砍卷了嫌弃就丢,没少遭大铜牙暗地里的悄悄抱怨。不过神使有特权,他们都懂。
四周的武士也攀下了岩壁,有的在招呼狗儿把野牛驱拢,有些则开始在外围放箭。他们逐渐靠近,不敢太贸然。方征此刻注意到子锋离得愈来愈近的那头野牛王,它是一头壮硕的公牛,牛角漆黑如枝,块头比一般牛群要大两倍。通体纯黑,只在额头有一块灰斑,或许是年轻时打架抵角太多,它的左右角不一样大,可能断掉后重新长出来过。它似乎预知到危险,响鼻喷着粗气往连子锋冲过来的方向,低头做出攻击的姿态。
然而连子锋却没有继续冲过去,而是在又跳跃换了一个牛背后,将长刀一丢,取下背后扶桑弓,伸手挽弓搭箭,朝着那公牛的眼睛“嗖”地射过去。这一箭又快又准,哪怕野牛王想躲开也没来得及。它在偏头的前一瞬被那箭矢扎入了眼睛。痛得厥蹄子倒在地上。然而它很快又颤巍巍站了起来,发出哀嚎的哞叫。流血的眼睛望向连子锋那方向,竟然试图再度做出攻击的姿态。
与此同时,其他野牛受到首领的感召,也纷纷朝着连子锋那方位顶过来。连子锋踩着的那头牛更是近乎直立起来,要把他甩下背后。连子锋不由得赶紧又往周围跳。可选择面小了很多。他皱着眉,第二支箭在合适的落脚点前无法射出去。在这喘息间隙中,那头野牛王竟然继续驱着牛群往远处奔逃去。
“不简单。”方征观察着发出感慨,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依然不忘记自己的职责,有些人类尚且做不到。一头畜生竟能为了族群奋武到最后。不过他的感慨也没有持续更长的时间。自然界就是如此,他也不会为了食物心软。
连子锋终于又找到了合适的牛背落脚点,立刻射出了第二支箭,因在高速移动中箭矢力道有限,难以射穿野牛坚固如铁的皮,所以这第二箭瞄准射中了野牛王的另一只眼睛。它的两个眼窝插着两支箭,失明发狂般前蹄跪在了泥里。连子锋跃到了那只野牛王的背上,揪住它的后脖颈皮肉,用至为坚固的建木枝扎了下去,激射出澎湃的血花,地上像是开了条小血溪。
与此同时,后方的武士们也开始在驱赶射猎。群龙无首的野牛群们开始溃散,自发向着故意没有人围赶的西边谷地口靠过去。殊不知那是人故意留的豁口,就是为了把它们都赶进去。连子锋脚下的野牛王最后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咽气停止了呼吸。连子锋割下了它的角。然而这野牛王最亲近的一批“核心成员”,身强力壮的雄牛们,或许是牛王的备选,拼死复仇般都往连子锋顶来。有几只还试图召回散落的大部队,然而大势已去,溃逃的部队怎么也不能恢复原状。
连子锋被这些身强力壮的野牛围着,也暂时不能回身,他忽然间跳到一头野牛背上,揪住它后脖颈,把它往山谷外侧赶去。连子锋边朝着方征方向挥了挥手,他知道方征看得到。在这简单的告别动作中,他骑跨在牛背上,向着朝阳旭日初升的方向,开始远行之旅,为了完成方征予他的使命。
小锋,一定要小心啊。方征在心中不知道多少次地嘱咐。在短暂的沉默后,他指挥武士们把剩下的牛群都赶进西侧山谷,然后派遣武士守卫在入口处。这里从前就有警戒和哨岗,如今增加了几位专司“牧牛”的人员,带着他们的(方征起了个应景的名字)所谓的“牧牛犬”。
这批牛被赶进西侧山谷中后,就没有犬类追逐,人也不朝它们射箭了。这些胆小的牛群自发往深谷中走得更远,发现这里绿草如茵,也没有天敌,就高兴地停驻。或许其中部分还在悼念它们殒命的首领。但动物的记忆短暂,这里安逸饱食无危险,它们也逐渐习惯了。虽然对于它们迁徙的运动量来说,这块谷地有点小了,后来几个月、几年过去,这些牛都长胖了一倍不止,规律地被作为肉食或奶牛取用,也愈发懒得迁徙,那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