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亦可平(237)
或许一开始,只是想要被记得。
子锋眼前风景变换着,关于战争、掳掠和后来被算计,他已经知晓。但他尚是第一次,看到更远之前的这些事,一切被打碎之前的事……
意识陷入癫狂的子锋忽然拦住了方征,他猛然扑到方征怀里,紧紧搂着他。似是被那孤独、不舍又惆怅的心绪所感染,子锋把脸埋在方征怀里,动作传达着这样的诉求——
不要走,不要离我而去,不要忘记我,不要让我孤独地活在这里。
方征一时愕然,子锋忽然的依赖是意外之喜。做戏当然要十全十美。事实上到这个时候,也掺杂着些假戏真做的情感,他连忙条件反射般搂紧子锋,释放着安心的言辞:“我会陪着你。”
子锋就像小孩子般讨价还价,蛮横不讲理却又在索要包容。
“你想杀我。”
“不想,我怎么会伤你。”
“你不乐意给我生孩子。”
“我愿意,我是你的。”
“我绑你过来你不开心。”
“你能保护我,很安心。”
子锋半响没说话,把方征搂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心防似乎化冻了,虽不确定是恢复了人类的情感,还是被激发了龙兽的感情表达方式,方征都必须要这一点珍贵的火种,小心翼翼呵护起来。
“我杀了很多人,你讨厌我。”子锋一边自暴自弃,一边又口是心非地把头往方征怀里埋得更紧。“征哥哥,从前虞朝决讼的那堆神兽都在你手上。如果我没有力量,你肯定就把我绑回去,然后用獬廌判决我偿命了,难道我说得不对?”
“从人类社会的契约规范来说,我是该这么做。”方征长长叹了口气,“你杀了很多人。”方征话锋一转,“可是——难道我的心,真的是铁做的吗?”
那是很久以前,子锋问他的一句话。
“你会放了我?”子锋哂笑,“那征哥哥就做不成一个贤明的首领了?”
方征按着心脏,那里因为深刻的痛楚,这些时日总是会不时抽搐。可是子锋似乎已经无法共情他到底会有多么难过,屡屡以最冷漠的口吻打碎他的希望。这一次,他不能再错失良机。
“我只能做我立场上正确的事情。”方征道,“如果姚虞帝的父亲杀了人,你知道他会如何处理吗?”
子锋疑惑道:“我不记得姚虞帝的父亲杀过人,起码没有公开让人知道。”
“只是个假设。”这其实是后世《孟子》里用来参详道德的议论。方征简化后告诉子锋道,“姚虞帝是天子,皋陶是他掌管刑律的臣子,瞽瞍是姚虞帝的父亲。如果他杀了人,皋陶判处他的父亲偿命,作为君王的姚虞帝肯定了皋陶的判决,却并不执行,而是选择抛弃天子之位,偷偷背着父亲跑到了律令管不到的地方,仿佛从来没有做过天子。”
子锋抬起脸,方征故事里总有一种魔力,吸引他听下去,“为什么?做错了,为什么不杀?”
“因为姚虞帝是他父亲的儿子。父子之亲,是先天的天伦。有了人,有了家,才渐渐有了国和法。那是后天的人伦。人类力量很弱小,一开始最能相信和依赖的,就是血缘亲族。如果犯了点错,父母子女就大义灭亲,那么人类氏族的根基就不存在了。无论犯多少错,为了彼此活下去,都无条件恕从、扶持与照顾,那就是远古人类延续至今的原因。”
“可是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子锋皱紧眉头,“我也不是你的氏族。”
“我曾经得到过,无条件的喜欢和照顾。”方征察觉到子锋放松了不少,挣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子锋的脸颊,认真看他的眼睛,“在我小时候,有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对我非常好。——喜欢,是很好的事,不需要太多理由。所以我对你……”
伪装到这个地步,方征自己也分不清真假了。如果能安抚子锋不乱跑出去造杀孽,他必须要戴这样的假面,那么就一直伪装到死。让华族远离危险生存下去……
子锋被这番话所温暖的同时,还泛起他自己不明白的好奇与嫉妒,“你小时候?喜欢?”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人的情感,有很多种,很复杂。他是我的养父。”
方征曾告诉过子锋,亲人在星空之上。子锋于是收敛了无谓的妒忌心,但他心湖中的涟漪并未消失。
子锋身体在发热,那是这些天来第一次,他并非出于折腾或玩弄看对方崩溃的乐趣。占有欲让他心中饱胀、又软又酸,想要亲怜密爱。他的征哥哥……温柔的声音,亲切的话语,暖热的躯体,记忆中都变得鲜活。子锋被情感涡流包裹着,这种感觉真舒服……人,作为一个人……
“你是我的。”子锋回忆着刚才方征的说辞,手脚动作却和他身手不相匹配地笨拙,甚至有些微颤抖。他开始脱方征的衣服,方征毫不反抗,甚至很配合。子锋的动作便一改粗暴,变得轻柔。
暴雨夜的阎浮花在枝头颤动,大片带着水渍的光晕在雨中铺成缀满夜灯的天梯。高耸的建木,布满藤蔓的狭小枝干洞穴中,两朵花随风摆动,轻轻交叠。
————-
“这就是弱水。”
建木外围有一大片汪泽,这种水非常轻,在手中状若无物。却无法泅渡,也无法划船。因为水的密度太轻,连一片鹅毛都浮不起来。
按时到达弱水边的飞獾小队共有六十三支,等了两日后,又有十三支会和,每支队伍都损失了半数以上,活下来的人也带着各种伤。即便如此,当逢蒙把仅剩的两百余人集合起来的时候,他们看上去仍是一只强有力的生力军。
“一万人出发。最后到这里的,只有你们。我们为战友们哀悼。他们并不是无谓牺牲。”
逢蒙指着对面,巨大的建木高耸入云,哪怕弱水方圆百丈,视觉效果依然震撼。
“这里有这世间最大的威胁,不止我们夏渚的二十余万人,天下都岌岌可危。”
“我们必须除掉他,从前华胥人能做到的事,如今我们也能。”逢蒙转着手中的小罐子。
“要怎么过去?”飞獾的战士们望这白茫茫的水面叹息,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一片草叶、一条小鱼都没有。游泳也浮不起来。
逢蒙吩咐人在水边巡查,“传说无法泅渡的弱水中,有巨大的鱼骨遗骸。是唯一的通行办法。”
这种鱼类已经灭绝,在它生存的年代,是唯一能在弱水中生存的大型鱼类。通常能长到十米左右。它的骨质轻若无物,体态看似巨大,中间布满疏空的气孔。它们曾经被华胥人做成船。
“如果只剩一条。应该已经被使用了。”
逢蒙猜得不错,一只“鱼船”已经被子锋使用,他带昏迷的方征来到建木时,搭乘“鱼船”渡过弱水,把它留在了建木边。
“鱼船”的外分骨架边缘呈现椭圆流线型,几根过长的骨刺围在四面,骨架轮廓的头部有刃形的咬合利齿,形状宛如后世的鲨齿。
“如果还剩有多的,我们就可以使用。”
飞獾战士在弱水边寻找了很久,没有找到其他完好鱼船,只找到了一些残损的骨片,它们虽然能浮在水中,但太小了。当年华胥人的确用鱼骨制作了不少船,但保留到现在完好的,也只剩一只,其他都烂掉了。
“罢了,早料到会这样。想办法把他引出来。”逢蒙下令。
弱水无法泅渡,建木就是个堡垒孤岛,它自成一套生态系统。那种可怕灭绝的訇蚁也没有被带到建木上。逢蒙的战略也不能在那里使用,如果不把子锋引出来,就什么都做不了。
这场暴雨还在继续,雨水比重比弱水重,水滴落入弱水中,像椭圆形的小石子般沉了下去。飞獾军没有升火,他们的衣袍都被水浸得透湿。
“那是什么!?”有人惊呼。
“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