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亦可平(282)
方征先把骨头都堆在披风上。他自己点燃了燧石去烧,白天火焰颜色不明显,骨头主要成分是磷,白磷自燃的淡青色火焰铺开,充分遇到氧气燃烧后会变为红棕色的五氧化二磷,无论磷化合燃烧到哪种程度,它都是极好的脱水剂,也是强力腐蚀性酸物的重要成分。
待骨磷充分燃烧,方征捻起浣火布的四角把它包起,往下砸那头丑陋的大肉虫。布料很快被弹开,那点磷火也被水汽浇熄。但是方征和其他人都看到,砸下去变深的地方就像烟头烫的一个疤痕,且并没有随着那玩意的重生自愈能力消失。不仅如此,那怪物似终于感受到了一点痛楚般,身子一颤竭力想扭转身躯,最终只是抽搐般停顿了几瞬,吐出的虫子也少了点。
“这是怎么回事?”索兰大感稀奇看着方征。
“果然如此。”方征想到白雾里看到的蜗牛,那是白雾给他一个提示。方征想到,蜗牛也是软体动物,遇到盐水会“融化”,其实是因为盐碱液体浓度令它体内细胞脱水。方征于是想试试用干燥剂来对付这蕴含着大量水汽又无比粘稠的软体大虫。
可从哪里快速获取有腐蚀、干燥性质的大量原料呢?方征这时候听到了土堆里埋骨头的传说。
为什么会流传埋骨头就能获得平安的传说?方征随即想到,骨头里有磷,暴露在空气中不完全的氧化物,有天然干燥剂的作用,还是一种酸酐,具有腐蚀作用。方征于是猜测可能磷骨压在这些虫体身上自燃,也能令它们细胞脱水灼烧。他猜对了。
方征心中暗叹,看来,当年太康命令用死人填埋城墙,也不完全是丧心病狂,或许在某一次怪物袭击时,真的被死人骨头的磷化物脱水,也阴差阳错阻住了怪物了进犯一次。就口口相传流到了后世。
当然方征也并不是这个专业,他只是活用了点最简单的知识,也是父亲小时候检查他功课说的。父亲,方征心中发苦,时日今日,你说过的一切仍然在逆境中指引着我。
“看来,雍界墙里那些骨头,终于有用武之地了。”方征缓缓扫视周围,“回去吧,把他们都挖出来,两万多骨架,当年那些人枉死在弱水中,今日就让这大虫来当他们的祭品。至于城墙,塌就塌了吧。”
第161章
在那个特殊年代出生的方征,深信“人民的力量是最伟大的”。他不但指挥铠役军去掘墙搬骨,还动员城中所有的居民一起做。浩大的工程量很快被化整为零地分解。
城中居民和军队不一样。夏渚的大部分民众都是胆小惴惴不安的,充斥着一种忧郁又顺服的气质。只要让铠役军简单告知他们“要做什么”,再加上一句“是为了除相柳”,他们不但乖乖去做,还感恩戴德兴奋热情。
有些上了年纪的民众当年参与过砌墙,如今就像是笼罩在他们心头的可怖庞大阴影忽然晒在日光下。他们心绪复杂,继而热泪盈眶,手持简陋的工具(木质耜)兴奋地冲上城墙。他们在十年前的悲剧中丧失过亲人朋友,虽知并非国君所为,但对这人力不可想象的灾祸有种绝望情绪。然而有一天忽然有人告诉他们,竟然能靠自己的力量亲自除掉一个为祸生灵的怪物,每个渺小的人在那一刻都觉得自己是英雄,有种豪气干云的使命责任感。情绪别提多高涨了。
“民势如水,可导不可堵。”方征感慨地观望这忙碌奔走的景象。这时有武士来询问,城墙被掘开坍塌,很多城墙上原本的防御装置都会失灵,譬如铃铛网如果拆除了,后续要怎么防御虞夷的鸾鸟。
出乎方征的意料,他还没发表意见,索兰却主动帮腔指示,“十年来鸾鸟有来过一次吗?何况,如果它真的来了,这简陋铃铛网防得住?鸾鸟要来,也要先过都城吧。你们尽管拆。这墙有倒不如没有。”
那武士诧异一瞬,分明他们统领还被拘束着,没有行动自由,他们才不得不听从方征吩咐。本来以为统领一定会很恼怒生气。而他们虽然不便懈怠那些除掉相柳的布置,却可以找点其他理由来梗一下方征,免得他“太讨民众的心”了。这总不是好事。
没想到,统领竟然如此直接地替方征扫平障碍。他们心中都不由得一震,尴尬地应了,继续回去做事。方征瞥了索兰一眼,明事理知进退的人才,收入账下该多好。他看到了机会,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方征装作不在意,又另外叫了个武士,道,“土石和骨头要一批一批地运,分好类别。”指示得清晰到位,让他们组织得有条理,“相柳还有八个头,不能一次用光。要规划好量。”
第一批的尸骨被择捡放置在广场中央,很快就堆起了小山般的一摞,零碎的骨头黄白夹杂。方征在广场中央,替他们做了个简单的祭祀仪式。没有什么繁复环节,只是说这些人很不幸,等除掉了怪物,后代能更好地生活,那他们的牺牲也就有了意义。最关键的是,无论是活着参与此事的人,还是死后捐出骨骼的人,都是英雄。方征说话的煽动能力本来就强,这等死生场面又最能引人感慨。大部分帮忙搬运的民众人眼眶红了,神色却变得坚定。
为了防止燃烧的骨磷倾倒在相柳身上后,被它抖进江里,发挥不了效用的情况,方征询问雍界的织坊里材料最多,能最快做出的绳状物是什么。雍界的织坊不像阳纶能制作蚕绸、浣火等珍贵布料。她们一般用树皮纤维或野棉花来做。麻布和草绳是最常见的。方征于是吩咐她们以最快的速度,用麻和藤编织超过五十米的巨网。网眼要尽量细。
方征打算先用网兜自下往上把相柳的头裹住,然后投入燃烧的骨磷。把相柳闷在其中,用骨磷去脱它的水。相柳身体有巨量的水分,燃烧的骨磷在接触它的时刻就会熄灭,所以火焰不会烧坏网兜。但就算磷化物不再燃烧,它也有脱水功能。每隔一段时间就放开一次网兜,让用尽的磷物脱落,再填塞新鲜的进去,直到让相柳的细胞完全脱水为止。就像用盐慢慢融化一只硕大无比的蜗牛。
半天不到,几十位织坊劳动者同时工作,那张麻绳藤编织的巨大细网就做好了。是用雍界附近最多的毛榉树皮纤维编的,韧性普通,但用以托举磷骨已经足够。要罩住五十余米的相柳身躯,它整体长度超过了百米。要二十位武士才抬得动。同时几百位武士每人背负几十斤的磷骨,又花了半天时间,这些东西终于运到了半月山下。
此时已经入夜,方征吩咐在山下休整至天明。光线好时再动工。铠役武士自发分成四人小人开始造饭。路十五则还是专门来服侍索兰。经过这几日他已经对方征佩服得五体投地,混合着担忧惧怕的复杂心态,加上方征那预知能力与解毒能力。他简直觉得方征就是个神。然而即便方征如此不凡,每听到咆哮的大江那边相柳呕吐溅落的声音,路十五就不由得头皮发麻。
“我们真的能除掉它吗?”他忍不住问,这其实也是所有武士的心声。铠役得民众供养,身上装备的铜铁从都城出产,他们已经算是强者才会选入。养育一个武士几乎要消耗一户家庭的劳作。可即便是他们也不由自主心悸那怪物,更别说无数普通民众。
“除过十害的羿君也是会生老病死的凡人,既然他能,为什么别人不能?”方征道,“万物的能量也是恒定的,只是在流转而已。再是巨大的怪物,也一定有办法除掉。”
虽然是超过了时代的能量循环定律,但上古时代的人也并非不能接受。索兰立刻道:“没错……就像四时循环。热了会变冷,冷了会变暖……又像……”她迟疑瞥了眼方征,“龙兽和訇蚁。”
方征并没有计较,“也不知道如果訇蚁在这里,能不能把相柳干掉?”他忽然心中一动。
“或许能,但訇蚁无法远离建木生活。也幸好。”索兰道。
她果然很聪明,警惕着訇蚁,不起眼的小东西实际却是洪水猛兽,方征淡淡“嗯”了声,没有多言。心想建木下是千丈弱水,弱水外有訇蚁,简直是绝佳的万古囚笼,任何怪物只要扔下去了,根本不可能再回到世间。幸好那可怕的蚂蚁离不了建木太远,否则怕是这世间万物都要被啃光。就像当年华胥人被灭族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