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心。
像拔掉一颗从根烂掉的牙齿,血肉模糊后,野心昭然若揭。
不甘心靠高凯的关系拿到鼎润的工作,不甘心一直是谁的助理。其实从踏上这条路的一开始,我就从未设想过拥抱这样惨淡的终局。
“考虑什么?”我开始战栗,或许因为期待可能性,或许因为望不到底的未知。
裴雁来的嘴唇凑近耳侧,带点儿不可言明的笑意,对我低语。
“再赢我一次。”
他在我耳后留了一个吻。
妈的。
能不能赢他我不知道,但颅内仿佛通电,我脊背一麻,彻底爬不下床了。
裴雁来离开之后,我起床查了一些资料。因为专注,所以错过了午饭的时间。察觉到肚子饿了是在下午三点多,我打开冰箱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距离论坛结束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我给裴雁来发了条微信,告诉他我要去趟超市。
他说好。
这么多年过去,城市面貌进行了一次更新,附近原来有个商场,但拆迁变成了美容整形医院。我无法,只好打车让司机就近在大型超市停下。
天气热,我推着购物车在冷柜打转。酸奶出了两种新口味,我难以抉择,所以拍了照片发给裴雁来。
没等到回信,购物车却被人撞出了两米远,随后是一阵盒子倒地的声音。
超市促销的坚果垒成一道一人高的墙,现在悉数坍塌。失误的工作人员骂骂咧咧擦身而过,我绕过去,蹲下帮忙收拾。
身后有购物车轱辘滚过的声音。
“小山?”
我手一顿,几乎立刻就意识到是谁在叫我。
“小山,是你吧?”
很难说清此刻的心情,感官上时间像是被拉长,每一秒都难捱。
叹了口气,我转过身。
一抬头,果然看到我妈的脸。
“……”我起身,把坚果盒子递给工作人员,才说:“妈。”
“我刚刚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你怎么突然回来啦?住在哪里啊?也不跟我说一声。”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裙子,没带孩子,但购物车里装的全是小孩儿喜欢吃的零食。
“出差,在朋友家凑合几天。”我解释完,看向她的手。
她左手戴着黑色的手套,右手却没有。我妈虽然有时候粗线条,但也不至于出门时落了一只手套到现在都没发现。
我神经过敏,控制不住想到林辉,想到那些家庭暴力遗留的痕迹,一时发散思维后口不择言:“高凯他是不是……”
我妈眼角拉下去,是生气的意思,厉声道:“小山!和你高叔叔没关系,你不要多想。”
“……”草率了,胡乱揣测冤枉好人。我垂下眼睛,喉结滚了滚:“抱歉。”
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但我没管。
我无意卖惨,但我妈似乎后悔自己刚刚的疾言厉色,软下语气解释,像在卖好。
“是我煲汤的时候没注意,被蒸汽烫伤了。医生说只要好好涂药,过几个月疤就能消。”她补了句:“你别担心。”
我妈真的变了很多。
无论是穿衣的风格,还是待人接物的方式。
从前她大大咧咧莽莽撞撞,像燃烧的一团火,但现在却被什么磨平,锉成一块没有棱角的玉。过年那天我心思都在还钱这件事上,没能察觉到这些细节的变化,直到今天在超市里意外见面。
因为什么呢?
家庭?
有所顾忌才会瞻前顾后,温情确实会变成人的软肋。
但她对我这么小心翼翼……并不是我还债的本意。
“其实我这两天一直想联系你的,就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她欲言又止。
我说:“您现在说也不迟。”
“宝贝。”两个孩子不在,她突然又这么叫我:“明天是你生日。我和你高叔叔都挺想你的,你看看方不方便到家里吃个饭。”
“……”
生日?
想想还真是,她不提我都忘了。
从记事起,我妈和我就都不过生日。大概是优越的经济条件让她渐渐养成了多余的仪式感。
事发突然,我拒绝的理由相当敷衍:“今天是大宝二宝的生日,我没准备礼物,空手过去不太好。”
我妈一愣,好一会才回过神,软言软语:“宝贝,你不要和我这么客气。我们是一家人。”
没必要,真的没有必要。
我多想反驳,但伤人的话到嘴边又吞回去。
“明天是周末,我和高凯都在家,我做好饭等你。”被我逼急了,她终于有了点从前毫无顾忌的影子,强调一遍:“我们会一直等你。”
天聊死了。
沉默是把大锤,砸在我们这对并不相熟的母子之间。工作人员的效率很快,坚果墙已经重新垒砌起来,像块密不透风的铁幕。
我口舌笨拙,直言直语时总会把场面弄得更糟,几次想走,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直到来电铃声把我解救。
是裴雁来。我就差给他磕个响头了。
“结束了就出来吧,我在门口。”他开门见山。
我愣了下,然后很快意识到他是顺着我拍的冰柜照片摸了过来:“家乐美超市门口?”
“嗯。”
“你怎么过来的?”
裴雁来报了一串车尾号:“开车,北门门口有辆黑色奥迪。”
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车。
“……我去找你。”谢天谢地。
我挂断电话,匆匆和我妈道别。她问我,是朋友吗?
朋友太有歧义,可曲解的方向很多,于是我答的中规中矩不出差错。
“是一起出差的上司。”
我离开前她没再阻拦,似乎笃定明天会再见。但实际上,我还没拿好主意。
第69章 Mary,Mary
我这人容易想多,思维的分叉密过少年人的头发。睡了并不踏实的一夜后,我还是决定赴约。
倒不是因为要向我妈“妥协”,而是我意识到,送完一张存折就走的决定掺杂一半意气,并不明智。亲生母子之间的旧账没那么容易一了百了。
出于各个方面的考量,我需要和她谈谈。
今天的会议日程是下午一点到七点,中午,裴雁来开车送我到高凯家楼下。我什么也没说,他就什么也不问,只告诉我,今天结束晚,不用等他吃饭。
很突然的,我站在车窗边上,对裴雁来的爱意前所未有的丰盈——人偶尔会有这样奇妙的时刻,文艺作品里叫作坠入爱河,放在我身上,要叫在爱河里溺死。
我把头探进去,轻飘飘落了个吻,但裴雁来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他按着我的后脑,直到弯腰曲背的姿势我喘不过气。这个吻太过火。
“去吧。”临走前,他说。
我说好。
但再次走进这栋楼时滋味有些不同,因为今晚我有了归处。
夫妻俩和两个孩子都在家。半大的孩子正在生长期,半年不见,大宝二宝就窜高了不少,见面先喊我哥哥,然后就祝我二十八岁生日快乐。
也不知道是父母教的,还是对我有点印象。
我妈准备了满满一桌菜,中间还摆着八寸的巧克力蛋糕。感恩此刻天光大亮,没人点蜡烛。
她切了一块给我,我转手递给大宝,大宝说谢谢哥,她又切了一块,我转手递给二宝,二宝说,谢谢哥哥。
我妈脸色绷不住了,是高凯干咳一声,站在徐韵丈夫的立场又在提醒我什么。于是我接过刀,分成三份,给我妈,给高凯,放在自己面前。
最后这三份超额的蛋糕谁也没动。
吃完饭,大宝二宝要去午休,两个孩子分别要了父母的一个面颊吻后,乖巧地回到卧室,关门前还不忘对我招招手,说,哥哥午安。
我俯下身,也回了句午安。
是被教得很好的孩子,和我完全不同,两个极端。
门一合上,宽敞的房子变得很安静。沉默的一分钟后,餐桌上残羹冷炙,杯盘狼藉,高凯撸起袖子要帮我妈收拾,被我拦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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