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春漫没来及应,闹闹却直接仰起头,主动用脑袋蹭小米的手:“Schöner bruder.”
她丈夫哈哈大笑:“他很、习欢、你。”
胡春漫虽然难掩疲态,但见闹闹的憨态,也笑出声:“他在喊你漂亮哥哥。”
小米脸皮薄,瞬间蒸出一层红。
我趁红灯,也回头看了一眼。闹闹看到我的视线,却立刻怯生生躲进妈妈怀里,把脸埋起来不说话了。
胡春漫也有点意外:“这孩子不太认生的。”她又解释说:“可能是到陌生的环境,宝宝有点害怕。他身体不太好,我们没怎么带他回过国。”
我点点头,没说话。
车内的后视镜映出我的脸。
眼型偏圆,但眼尾稍往下。除了眼睛以外,其他部分的线条冷清又不近人情。
我脸上软组织少,不喜欢笑,看起来有些阴郁。不讨人喜欢太正常不过。
小米不同。虽然腼腆容易紧张,但他的亲和力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大多时候我并不嫉妒他,只有……
“听说鼎润来了新的合伙人?”胡春漫问。
我从后视镜里看她,她情绪不高。虽然老胡和女儿关系不好大家都心里有数,但她突然问这个问题,我有点神经过敏。
“是的。”我答得谨慎:“裴雁来裴律师。去年十一月替了何律的位置。”
胡春漫似乎在走神,说话一字一顿的:“哦,裴雁来——”
小米兴冲冲接道:“裴,裴律很厉害,人也特别好,我们都很…… ”
“小米。”我不着痕迹地侧目冷视,打断他:“车里有水,给胡小姐他们开一下。”
裴雁来空降前后,老胡的反常得非常明显。裴雁来无意争权,但鼎润现在胡裴派系纷争的说法还没消停。胡春漫这时候举家回国,抱着怎样的态度,目的又是什么,尚且是未知数。
多说多错。
小米察觉到我的态度,吓得一僵:“嗯,嗯,好的。”
水递到后座,孩子被换到她丈夫怀里。
胡春漫对裴雁来似乎很感兴趣,没把话题揭过:“裴,嗯,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他。”她拍拍丈夫的腿:“记得吗?五年前在耶大,老胡想递橄榄枝,但碰了一鼻子灰的那位。果然前途无量。不过,他怎么突然乐意进鼎润这座庙了?”
男人挑眉,手一摊表示没什么印象。
刚巧遇到红灯,我脚一抖,一个急刹,脱口问道:“五年前?”
我进鼎润的前一年。
胡春漫点头:“听老胡提过。裴是近十年,留学生里最早拿到JD的天才。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被他拐回国了。”
我算了算时间。
裴雁来大一下半学期伊始就从燕大退学,后来去了北美。按照胡春漫的说法,他只花一年半就读完本科,才能在三年学制的耶大拿到JD。
……真不是人。
“原来是他,那我就放心了。”红灯的最后两秒,胡春漫低声说。
过了马路,我才又看向后视镜。
胡春漫靠在窗边揉着太阳穴,脸色不太好,她丈夫一只手在她肩上摩挲,是标准的安慰动作。
我心头一动,试探着说:“胡小姐如果晕车,可以开点窗户。”
胡春漫闭着眼,语气温和:“不,我只是有点累,谢谢你的关心。”
我变了主意。
胡春漫回国可能真的不为鼎润的管理问题,这是好事。但想起这两个月老胡的种种异动,另一片阴云浮上心头。
最好别是我想的那样。
把人送到家里是中午十二点。
我问小米,需不需要把他送回家。他却摆手,说他要和我一起回律所,昨天还有工作没处理完,需要扫尾。
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身心俱疲,开回鼎润楼下时,眼睛都开始冒金花。我让小米先下车,然后头昏脑胀的给裴雁来去了个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
哦,对。他还在飞机上,十二个小时后才落地。
于是我发了条短信过去,告诉他,车我已经停回律所,钥匙待会儿就送回他桌上。
信息发送成功。
但我心里清楚,我们之间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他不会再回复。
后座上遗落一枚矿泉水瓶盖,我猜是小男孩玩儿完不小心丢下的。
我打开车里的柜子,想找到垃圾收纳袋一起清理掉。但垃圾袋没找到。储物柜里只放着瓶香水。
黑色的正方体玻璃瓶。
“直达天堂”就安静地立在眼前。只有一瞬间,我却想了很多。
好的坏的,心动的难堪的,从初遇那天算起四千五百多天,我以为只有我在抗拒洪流,裹足不前。
裴雁来呢?
长久地注视着“Straight to heaven”,它对我说,他走出太远,可地球是个圆。
很荒谬的奢望,我觉得自己有点滑稽。
车窗突然又被敲响,声音不大,我偏过头,居然是小米去而复返。
我从过去抽身,把柜子关得严丝合缝后,摇下车窗,问他:“怎么回来了?”
小米提了提手里的塑料袋:“嗯…林助,我刚刚去便利店买了三明治和饭团,你…你看看想吃哪个?”
“……”早上只喝了一杯冰拿铁,诚实地讲,胃在返酸,我确实饿了。
下了车,我把车上锁。因为印象里小米经常抱着三明治啃,所以顺手拿起奥尔良鸡排的饭团。
微波炉加热过的,饭团包装下面还贴心地垫着几张纸巾。用纸巾包着饭团,手不会被烫到。除了这些,一人还有一枚溏心蛋,一盒甜口谷物牛奶。
小米眯着眼,腼腆地笑:“林哥,这…这次算我请你。”
我很快反应过来,他大抵是想还之前请他吃米线的人情。
体贴,细心,好脾气。
我叹了口气,最后那点不尴不尬的偏见也被我抛之脑后。
“谢谢。”我努力勾起一个笑:“下次不用这么客气。”
小米一愣:“林哥……”
“小山!”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我条件反射似的猛地转头,看见两个结伴逛街的中年女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快步朝我们两个跨过来,脸上都带着笑。但我都不认识。
“妈?你,你怎么在这儿?”
直到小米从我身边匆匆跑过,我才意识到不是“小山”,而是“晓杉”。
我妈在老家,家里有丈夫和新的孩子。从上大学算起,我来首都快十年年,她从没来这座城市找过我。
我捏了捏山根,只觉得确实是累昏了头。
“今天店里休息,我和你张阿姨出来逛逛。”女人拉过小米的手:“对了,我刚刚给你买了条领带,你来试试。”
小米又害羞了:“妈,别…我前辈,我前辈还在呢。”他回头叫我:“林哥!”
我被招呼着凑近,才发现也不是不认识。
这么看首都也太小了,扔块橘子皮都可能砸到萍水相逢的旧故——小米的妈妈竟然就是那晚花店的老板,只是那束“林肯先生”现在也不知道被裴雁来丢进哪个垃圾箱。
一面之缘,那时候光线又很暗,她已经认不出我。
“你好啊。小米多亏你们照顾了。”她笑起来大气温婉,像白玉兰:“哎,小伙子可真帅啊,有对象了吗?”
小米看了我一眼,尴尬几乎写在脸上,他长叹一口气,有点头疼:“妈……”
我朝他摇摇头,表示没什么,而后实话实话:“阿姨,不着急。”
之后又寒暄了几句有的没的,但我转身就记不清了。
只是在我拆开温热的饭团,咸甜的酱汁盈了满口时,小米妈妈那句“晚上记得回家吃饭”在脑内重播了许多次。
我已经不会想念我妈,但我偶尔会想有个家。不是出租屋,没有招瞟的室友和刻薄的房东,那样的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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