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眼就看出这是我妈包的。
“需要醋和辣油吗?”
高凯问我的时候,我正在工作群里抢裴雁来发的红包。
他是金窝里飞出的凤凰,出手比老胡更大方,连甩了快三十个四位数的拼手气红包,到了限额才停下他的资本家行为。
无一例外,大家都被砸晕了,点开红包都怀疑自己看错了小数点。
我今晚心情挺差,但运气却极佳。三十个里,我大半都是手气王,零钱包顿时变得充盈。
起初我还觉得拿了心虚,但裴雁来面对同事们的热情奉承,最后只无差别地简单发了一句“新年快乐”。
这么多年了,还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看到这句话。
想法瞬间变了。
夜总会的少爷陪笑还有小费,我任嘲任骂任咬任掐这么久,拿份劳务费总不过分吧?
就当破相半个多月的高额精神损失也行。
“……嗯?不用,谢谢。”我慢半拍才答。
我妈正往大宝二宝小碗里细细挑饺子放进去。大宝碗里五个绿色一个黄色,二宝饭量小点,三个紫色一个黄色。
她看见我,脸上表情有一瞬间怔愣:“什么事儿笑得这么开心。”她问:“是不是谈对象了?”
我倒是想。
“……没。”我摸了摸脸:“我笑了吗?”
我妈一本正经答:“没,你没笑,是你妈我眼花。”
我正觉得尴尬,大宝和二宝先后从碗里唯一的黄色饺子里扒拉出一元硬币,两个孩子的呼声将我从窘况中解救。
“妈妈,我又吃到了!”
“妈妈,今年我比哥哥快!”
“胡说,明明我比你快!”
我妈很快忘了我这茬,咧着嘴笑,两手在小孩儿脸颊上各亲几大口:“好,好,我知道啦!新的一年,我的两个宝都好运!”
吃完饭已经快十二点,餐具第二天有保洁收拾,并不用操心。
盘子统统被端去厨房,我妈指着那间存放行李箱的屋子说,客房已经收拾好了,有什么住不习惯的尽管说。
我草。
意外惊吓。
在心里措辞了半天,我才开口解释:“其实我在市区订了酒店,一直订到初五,过年期间不能退的。火车到站太晚,我没来及把行李放回去。”
高凯看我妈愣在原地,接过话茬:“好不容易聚齐,我和你妈怎么好意思让你住外面。这样,酒店的房费不要紧,我们可以帮你出。”
我妈呐呐道:“是呀,这都是小事……”
她这时候又像个没长大的少女了,但我终于学会对她说不。
“还是不了。”我信口胡说:“明天一大早我还约了同学,收拾出门吵到孩子不太好。”
大年初一,我跟谁约啊。
不过提到孩子,两人果然服软了。
行李箱重新被拖出来,上面沾了一层灰,大概是在火车上蹭的。刚开始我没太在意,现在看却觉得不太体面。
我走到玄关,电视里主持人伙同一众明星在倒计时。
从背包里掏出一张薄本时,我甚至还有心想,裴雁来在做什么?
现在烟花禁燃,他会不会偶尔也觉得寂寞。
不会吧,不会的。
他没有那种情绪,我该比谁都清楚。
他不需要我。
我又想到刚刚的硬币。
大宝二宝能在被特殊标记的饺子里找到这样的硬币,年年如此,被我妈安排好的,算是一年的好彩头。
但我没告诉过任何人。七岁那年,一口咬中那三枚硬币后,趁我妈哭着收拾行李,我心怀侥幸,挨个把其他十四个饺子开膛破肚。
露出的只有满腹肉馅油花。
苍天少有眷顾赐我一次险胜。
一锅形容相似的白胖饺子,十五选一的概率。我走向新生。
漫长又转瞬,存折终于递到我妈手上。
“这里面是二十万的定期,和两笔六千六百六十六的活期。后面的是给两个孩子的见面礼,前面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算我还您的。”
这就是我今年必须回陵城的原因。
省吃俭用八年。从七岁我跟她走算起,到十九岁上大学经济独立结束,一共十二年。所有花销,加上高凯帮我找工作的人情费,都在这张纸上了。
沉默有些难捱。
“你……”她终于开口时手在发抖:“你什么意思?”
我猜到她误会了,于是解释,但一如既往的不善言辞:“您别多想,我只是想把能还的都还了。”
我说,“您永远都是我妈。”
倒计时结束。
屏幕内、屏幕外,举国欢庆新年。
合上这扇大门前,我透过暖黄的罅隙,同格格不入世界的告别。
“新年快乐。”
恭喜你,终于学会做母亲。
行李箱的轱辘转着,空旷的道路上只有我一个人。
路灯灭了。
我一路听着刺耳的磨地响,一边想着,但我一直都是糟糕的儿子。
静谧的月光投在我身后,遥远的旧事纷沓而至。
我在冗长的记忆中扒拉出另外三枚硬币。
——那年春节交代在裴雁来手里,也不知道现在被他扔在哪儿了。
除夕街头,出租车很难打。
打了个喷嚏。
我蹲在马路牙子上,给裴雁来发送一条不会得到回应的新年快乐。
寒风吹脸,天不垂怜。
第39章 无处不在裴雁来
之前住了很多年的那间老房子被徐韵女士高价卖了,钱投资了一家商铺。我无处可去,睡宾馆纯粹是迫不得已。
好在一直压在我头上的债务终于清偿,看着银行卡里还剩下的了了数字,虽然少,但我花得安心。
宾馆枕头太软,我颈椎不好,一夜过去睡得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雾气浮成一片灰白,恍如置身穹顶。
附近小有名气的包子铺已经排起长队。我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站在队末,熟悉的本地口音环绕,我立起冲锋夹克的领子想拦住大半寒风,突然收到条语音消息。
是我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语气有些拘谨。
她说,高凯他们所一大客户的女儿单身,也在首都工作,人家见了照片,主动约我喝下午茶,时间再议,问我答不答应。
下一条消息栏就是我发给裴雁来的那句石沉大海的新年祝福。
说直白点就是相亲。我想不答应,但是事关继父的生意,不点头也要点头。
无意耽误人家姑娘,当面把话说清楚,就算对方把我的取向转达给我妈,我也无所谓了。
能一劳永逸,也是好事。
应付完我妈,我左手端着三两虾饺,右手撑着一碗豆浆,但进到就餐区才发现人满为患,窄小的方形区域里没有空桌。
暗道一声晦气,转身想找后厨打包,却听见有谁在叫我。
“……林小山?”
声音很小,语气里带着犹疑。但人对自己的名字大都敏感,我不认为是我听错了。
在就餐区环视了一整圈,我才和坐在角落里两人桌的男人对上眼。
视线交错间,他方确定下来,露出一张惊喜的笑脸,冲我挥手。
“嗨!林小山!是你吧?”
“张小毛?”
他上学时候很瘦的,长得像三毛流浪记里的三毛。快十年没见,少说贴了四十斤膘,夹克的拉链都拉不上,大敞着。
乍一看真没认出来。
我没想到昨晚应付我妈的话成了真,愣了两秒,然后听见他笑说:“是我啊!你没找到位置吧?来来,我对面空着,你坐,一起啊!”
张小毛嘴碎且热情。我跟他不太熟,但久别重逢的老同学凑在一起总有话聊。
三五句寒暄后,成年人的话题很自然地扯到工作。他听说我在律所工作,问我待遇怎么样。我照实答不算很差,但在首都仍旧过得拮据。
现在回想,真不知道那二十多万积蓄我是怎么勒紧裤腰省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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