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劲秋看在钟应的面子,轻哼一声,松开罪恶的铁爪。
周逸飞舒舒服服喝茶,慢腾腾的拿出手机,说道:“钟哥,你真好,我们加个好友吧,以后我搞音乐节,邀请你当特邀嘉宾——”
目的还没达成,立刻就被厉劲秋重新捉住。
“干什么来的?!”
“哎!”周逸飞痛苦的看着自己手机落入小叔手中,服软说道,“我这不是加好友,就给钟哥推送链接吗?你还我!”
小朋友就和厉劲秋一样,不能没有手机。
厉劲秋可算是抓住了他的命脉,捏着手机重掌优势。
“我警告你,再耍花招,我就告诉你妈,整天沉迷手机,走路上差点被车撞到。建议她收缴你的全部零花钱,顺便把手机一起缴了,高中毕业再还你。”
这下,再闹腾的崽儿都老实了。
“您可真是我的好叔叔。”
周逸飞说,“手机给我吧,我给你看熠熠在哪儿。”
熠熠,是周逸飞网上闲逛时,无意中发现的小天才视频作者。
她所在的网站,寂寥又小众,厉劲秋和钟应看到了简洁的界面,听都没听说过这个网站的名字。
这个小众视频网,没有太多的花里胡哨的功能,连封面图都显示着一种冷淡高雅的风格。
周逸飞熟门熟路点击关注,他们就能见到那位可爱的小女孩,梳着小辫,笑容灿烂的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她的ID,叫做“熠熠”。
“熠熠超级厉害,我给你们听,当时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弹的乐曲。”
周逸飞一边介绍,一边点开了视频。
柔和欢快的曲调,从手机里传出来。
而熠熠,竟然在弹钢琴。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周逸飞心里默默哼,却听到了钟应专业的声音。
“12 Variations on ‘Ah, vous dirai-je maman’, K.265/3.”
曾经厉劲秋的教导,他记得清清楚楚。
“小星星。”
然而,这不是普通的歌谣,是被许多钢琴家誉为最难弹好的乐曲。
因为它复杂的不是旋律,是那颗弹奏钢琴的童心,必须保持心无旁骛的天真烂漫,以及憧憬山涧清泉般的澄澈清明。
钟应弹不出这样的小星星。
厉劲秋更无可能。
那是生活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无可追溯的童年。
如果他们没有听过熠熠奏响深沉严肃的《猛虎行》,可能也会认为“不过如此”。
简单的钢琴声,快乐的流淌。
无论周逸飞的天赋如何,他必然是一位优秀的听众。
“是不是很厉害!”
他激动的征求着赞同,“而且,她会的不止是钢琴,只要是她见过的乐器,她都能会!”
钟应当然清楚,熠熠不止会钢琴。
他拿过周逸飞的手机,滑动着陌生界面,很快在视频标题里,找到了《猛虎行》。
发布时间是去年。
比他去探望柏辉声早了许多。
伸手点击播放,拿着二胡的熠熠,就沉浸在了自己的演奏之中。
“你看,二胡不一样。”
絮姐出声,指着那把普通的红木银弦。
钟应点了点头,却比她看出了更多不同。
他说:“熠熠当时的演奏技法,和录像也不一样。”
可以说,熠熠发布这段视频的时候,技法生疏,存在明显的错误。
确实是照着视频,依样画葫芦,只学到了冯元庆的皮毛,没能掌握精髓。
“也许是方老师亲自教导了她。”
钟应翻开了视频的评论区,下面二十多条评论,都在赞美着小女孩演奏得好,乐曲好听。
熠熠会一一回复他们,说着简单的谢谢,带着小女孩受到认可的快乐。
她不在视频里交谈、闲聊。
只是弹奏着乐器,尽情抒发着自己当时的情绪,在一个冷僻又安静的角落,发出自己的声音。
熠熠。
钟应视线瞥过个人简介,那里写着一句诗:“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
可她不是苍鹰,更像是一只雏鸟,小心翼翼的成长。
“所以,这个网站上就有《猛虎行》的教学视频?”
厉劲秋产生了一丝丝好奇,偌大的网络世界,熠熠怎么和一位已逝的音乐家相遇的。
钟应也有相似的困惑。
他没有做声,认真阅读熠熠主页的功能,点进了她的动态。
里面分享着熠熠认为好听、有趣的音乐,并且简单的写着:下次学这个。
充满了小朋友对新鲜事物的向往,还有小天才的快乐。
钟应往前翻找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一条动态——
我好喜欢冯老师。
熠熠写。
转发出来的视频,正是《冯元庆二胡教学》。
钟应点进去,见到了一段他也没有见过的珍贵录像。
也许是冯元庆的学生录了下来,传到了网上,并没有多少详细的介绍,更没有多少播放它的观众。
但他知道,熠熠一定认认真真的看完过。
多年前的老录像,播放出来的音质画质极为糟糕。
钟应见到身穿黑色对襟盘扣长袍马褂,戴着黑色圆框墨镜的冯元庆。
他端坐在讲台上,拿着心爱的葵纹琴首黑檀蟒皮琴,宛如二胡名家当场表演,浑身充满了行为艺术的气质,还笑着叮嘱旁边的教学助理。
“待会我说,你就原封不动的写啊。”
“好的冯老师。”助理答应着,举起粉笔,等他老人家发话。
旧录像的音质惨烈透顶,沙沙的杂音刺耳,连二胡美妙旋律都显得陈旧落后,并不动听。
可是冯元庆教得很认真。
因为他真正面对了一群学生,学生们被他声声二胡弦音,震得无暇分心。
“这曲叫《猛虎行》。”
示范结束,冯元庆的声音,苍老且带着沙沙杂音,出现在视频里,“是汉乐府篇章,歌颂游子的诗词。它教导我们,不能屈服于命运,更不能对自己妥协。因为命运就是猛虎,自己的怠惰就是流雀,做人,就像做二胡——”
说着,他抬起手,全然不像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准确的握住了二胡的琴轴,“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钟应听到他掷地有声的教导,发现了冯元庆的与时俱进。
抗战时期,《猛虎行》是歌颂离家战士,英勇不屈;和平年代,就是歌颂不屈服命运,不妥协自己。
钟应又见到他转头去看助理。
那位年轻的教学助理,拿着粉笔哒哒哒的写着他的每一句话。
等到那行字写完了,冯元庆才点点头,说道:“嗯,就是这个。”
继续自己的分步拆解教学。
看起来,就像一位老先生,等候着黑板写完文字,配合教学。
钟应却知道,冯元庆根本看不见,他只是在用听觉辨明黑板上的一切。
他耐心、细致,慢慢将复杂深邃的《猛虎行》,一段一段拆解了出来。
还请了学生上台展示。
学生抱着二胡,坐他旁边。
冯元庆抱着二胡,戴着墨镜,仿佛在认真端详。
忽然,他抬手叫停。
“你这个颤弓,没控制好手臂——”
冯元庆看不见,他竟然准确的模仿出了学生的错误动作,“太松垮了,这样不对。”
认真纠正之后,他才摆出了最正确的姿势,重新演示了颤弓的诀窍。
学生也跟着摆放姿势,还问:“这样对吗?”
钟应听得心脏紧绷,没等他找出紧张的原因,就听到了教学助理的声音。
“太松弛了,你得学冯老师那样。”
说着,助理快步走过去,动手纠正学生。
冯元庆冲他们点点头,“对,像我这样。”
一堂教学的录像,终于解答了钟应自始至终的困惑。
他懂了熠熠那句“年轻又时髦的音乐家”,更懂了冯元庆带过那么多届学生,却为什么没有人在乎冯元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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