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劲秋对这里很熟。
他一年会来五六次,每次都带着不同的期待,也对音乐剧院每一间音乐厅的状态了若指掌。
第一雏菊厅适合歌剧,第二紫罗兰厅适合话剧,第三玫瑰厅适合交响乐,第四冬青厅适合舞台剧。
知名钢琴家多梅尼克作为剧院老板之一,总喜欢在玫瑰厅进行排练,满足厉劲秋对空间、音效、观感的要求。
他对此很满意。
所以,无论相隔多远,他都愿意亲自来音乐剧院,欣赏自己谱写的新曲排练成形。
毕竟第三玫瑰厅装潢优雅,音效绝佳,倾听排练都能变成一种享受……
“嗯?”
厉劲秋走进玫瑰雕刻的门,发现多梅尼克已经来了。
“多梅尼克,你怎么那么早。”
多梅尼克的叮嘱,被突兀的呼唤打断。
钟应视线随着问候看去,见到了一位穿着休闲、黑发黑眼的青年。
他神色沉郁,眉眼蒙着散不去的困顿,看人的时候,又尖锐得能穿透灵魂。
钟应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多梅尼克所说的厉劲秋——
“你师父拜托我让你见到贝卢,那么,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为贝卢演奏乐曲,打动他,像你师父曾做的那样。”
“幸好我们马上就会有一场庆祝老贝卢九十七岁生日的演奏会,如果你能力足够,我同意你取代古筝,完成那首协奏曲。”
“但是……”
但是,他邀请的作曲人固执又疯狂。
多梅尼克承诺会帮助钟应,然而他无法保证,厉劲秋会同意这样的决定。
哈里森.贝卢欣赏的作曲家很多,唯独厉劲秋擅长融合东方古典乐器和西方交响乐的特殊风格,成为了他近年的执着爱好。
多梅尼克保证钟应弹响厉劲秋的协奏曲,必然能够打动心系中国的老贝卢。
可惜,他无法教会钟应怎么打动厉劲秋。
钟应见到厉劲秋走过来,对方挑眉问道:“新来的实习生?”
多梅尼克根本不像意大利音乐剧院的老板,在他面前态度极好的介绍道:“不,他是今天新来的演奏者,他是个天才!”
厉劲秋对天才很有好感。
他们通常年轻又富有创造力,总给他无趣的生活带来新惊喜。
于是,他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厉劲秋,作曲的。”
“你好。”钟应感受到对方的礼貌,“我叫钟应。”
可他们双手一握,钟应就感觉到厉劲秋不同寻常的力道。
那不是普通的友好握手,更像是经验丰富的作曲家,对新乐手的考量和揣摩。
握手不过几秒松开,钟应却觉得厉劲秋已经对他练琴的时日有了初步评判。
果然,厉劲秋好奇的问:“你们学古筝的,不是都带假指甲吗?怎么你掌心那么多老茧。”
“啊……”多梅尼克似乎有些为难,“其实,他学的古琴。”
钟应见证了一场变脸。
刚才还温柔平和的作曲家,收敛笑容,扬声责问:“多梅尼克,我作的曲要加古琴?我怎么不知道?”
多梅尼科显然语气谨慎,尽可能的解释道:“你的曲子一如既往的优秀,我没有任何异议,但是,你不觉得……古琴比古筝更适合你的曲子吗?”
“我不觉得。”
厉劲秋的笑意冷冽,双手环抱,丝毫没有之前的亲切友好。
“《金色钟声》是降B大调的协奏曲,按你的要求,以古筝为独奏乐器,创作的柔美明媚、积极活泼的乐章,给优雅老绅士温柔的庆祝生日。恕我直言,古琴这种阴暗、凄凉的乐器,根本不适合演奏它。”
说着,他顿了顿,视线抛向钟应毫无诚意的解释道:
“抱歉,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所有古琴。”
他说着抱歉,却没有丝毫歉意。
为了维护自己的曲子,他说得非常不留情面,连钟应都微微皱眉。
“钟应是天才,我相信他可以把阴暗的古琴,弹出阳光明媚的味道。”多梅尼克毕竟是个老好人,“再说了,古筝古琴都是中国的弦乐器,能有什么差别?”
“差别?”
厉劲秋语调戏谑,聊起乐谱,天才在他面前也无法撼动他的铁石心肠。
“古筝二十一弦,古琴七弦。你提前患上阿兹海默症连数都数不清了吗,我的钢琴家?”
“你……”多梅尼克被气得不轻,“找你作曲真是没让我失望。我要去看看我的医生,免得还没到老贝卢的生日,先到了我的祭日。”
他压抑着怒气,又满是无奈的拍了拍钟应的肩膀。
“孩子,加油吧,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他说完,转身把排练交给了指挥帕米拉。
中年钢琴家快步疾走的背影,看起来根本不像去看医生,更像是找了个借口逃跑,让钟应自己对付厉劲秋这个大难题。
帕米拉拿着指挥棒,告诉固执的作曲家。
“秋,多梅尼克都通知了古筝演奏者,不用来了。不如你让他试试?”
可惜厉劲秋寸步不让。
“我写的曲子里,容不下突兀的弦乐。”
说着,他看向钟应,直白的下了定论,“你太年轻,不了解我的协奏曲,那是必须由古筝或者钢琴才能奏响的音乐。放弃吧。”
他姿态傲慢,说完站在了舞台正下方,扬声说道:“开始排练《金色钟声》,立刻。”
台上围观这场争论的乐手,噤若寒蝉,显然已经习惯了厉劲秋的脾气。
他们立刻将乐谱翻回初页,做好准备,等待着帕米拉发出信号。
然而,站定了指挥台的帕米拉,为难的提醒道:“我们没有独奏乐器……”
厉劲秋只会更加严厉的回答道:“没有独奏乐器你就看不懂谱子了吗?”
帕米拉抬手投降,表示“好吧好吧”。
她沉默片刻,再抬手,便带起了优美舒缓的小提琴音。
钟应站在一旁,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五年前陪师父来过意大利,正是在这间剧院第三玫瑰厅举办的音乐会。
热情的主办方,以及钢琴家兼老板的多梅尼克,给他留下极深印象——
固执、谨慎。
当师父说,多梅尼克答应帮助,让他在贝卢面前演奏时,钟应都诧异了半晌。
毕竟,这位先生没给他留下乐于助人的印象,他还为多梅尼克转性一般的爽快,反省过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了。
直到他站在这里,见到了更固执的厉劲秋。
他才意识到——
难怪这次多梅尼克一点儿不推脱,原来,这位作曲家才是真正的顽固派高手。
连个机会都不给的。
管弦乐队配合默契,《金色钟声》早在一周前就交到了他们手上。
虽然是第一次排练,音符却和谐得像是演练了无数次。
除了……
一片空白的独奏乐器段落。
钟应沉默的走到多梅尼克之前的位置,钢琴家留下的乐谱,印满了《金色钟声》完整的旋律。
他一边听舞台上的演奏,一边翻看复杂的五线谱,努力去理解厉劲秋式怪异的休止和特立独行的行板。
他脑海里有古琴的弦音,配合着管弦乐队每一次停顿、静默。
舞台上熟练的演奏,展示着这乐队的优秀与默契。
他们在厉劲秋魔鬼一般的嫌弃视线里,从头到尾排练了《金色钟声》。
就在他们例行心如死灰,等着厉劲秋日常挑刺批评的时候,舞台侧面走上来一位怀抱古琴的年轻人。
钟应没有征得同意,直接带着漆黑的古琴走了上去。
那张桐木斫制的幽居琴,拥有符合现代古琴规格的七根钢弦,琴枕、岳山、冠角配以黑檀,琴身伏羲式双弯,赋予了它温文尔雅的独特气质。
他见到厉劲秋皱眉,看出了对方的排斥。
然而,钟应别无他法,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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