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互助会的办公地,悬挂着无数的照片、荣誉证书。
钟应没法安然坐着等候,他站在大堂,仰望那些中文、英文的表彰,也在仰望一群心系中国文物的美国华人。
大堂的旁边,有一间宽敞开放的陈列室。
钟应好奇的走进去,顺着墙上标注时间、年代,找到了民国时候的华人互助会纪事。
那是黑白照片与彩色照片交错的年代,陈列着那时候华人互助会所做的一切。
他们原本是帮助美国华人解决生活、工作问题的协会,一直热心奔走在帮助同胞的道路上。
钟应见到一位孙会长,协助解决华工问题,获得了华工感谢。
又见到一位许会长,组织爱国华人华侨为抗日战争募捐,慷慨陈词。
即使身在大洋彼岸,他们依然时刻关注着前线惨烈的战火,仍不希望自己的祖国遭受帝国主义的欺凌。
钟应心中感慨万千,脚步稍稍挪动,便见到1943年,时任会长的贺诚与遗音雅社音乐家们的亲切合影。
这是师父讲述过的照片,也是楚书铭、郑婉清、楚芝雅带着乐器,安然离开的证据。
照片上的贤伉俪,已经寻回了他们珍视的木兰琵琶。
而他们旁边,站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
那是入乡随俗的冯元庆先生。
他穿着时髦的西装,打着领带,笑容灿烂,意气风发。
冯元庆改变的是是着装,钟应却觉得他的笑意和遗音雅社的黑白照片,一模一样。
与生俱来的优雅,充满了寻回编钟的信心。
时隔多年,钟应的视线仔细端详他,心中唏嘘不已。
冯先生于2005年去世,享年88岁,是难得的长寿老人,却仍旧没能见到完整的希声。
如今,希声完整了,他的徒孙也没能继承遗志,亲自接希声回国。
钟应叹息一声,压下一腔愁绪,强迫自己挪开视线。
可这视线一挪,他顿时愣在原地,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见到了属于希声的记录,一行行一列列,配着照片,占满了华人互助会的墙壁,记录着寻找希声遗失的编钟每一次重聚!
1942年,希声由詹姆斯.维纶带入美国,仅存六件下层甬钟。
1956年,冯元庆寻回十九件编钟,留下希声,返回中国。
1965年,贺氏商会出资拍下麦克赛尔拍卖行出售的两件希声钮钟。
1970年,收藏家理查德.威尔,捐赠一件希声甬钟。
1977年,于纽约下城区11街5号公寓,拆出两件希声甬钟。
1982年,艺术画廊捐赠一件希声钮钟、三件希声甬钟。
1999年,于麦卡森农场挖掘出三件希声甬钟,边缘略有破损。
2005年,贺氏商会出资拍下纽约拍卖行出售的两件希声甬钟。
……
从1942年起,意外流入美国的希声,每一次重聚似乎都承载着众人的期望。
而那些饱含期望的重聚照片,注释里总会出现一个熟悉的名字——
贺缘声。
他是时任华人互助会会长贺诚的次子,冯元庆的徒弟,柏辉声的师叔。
1942年时,照片上只有孤零零的希声。
1956年时,风华正茂的十五岁少年,身材挺拔颀长,站在冯元庆左侧,与19件希声并肩合影。
从那以后,希声寻回钮钟或者甬钟的时候,都会出现贺缘声的身影。
1970年,他褪去了青春稚嫩,换上了西装,神色温文尔雅,与捐赠甬钟的理查德.威尔亲切握手。
1982年,他眼神深沉,脸庞成熟,一身中年人特有的稳重,与硕大的希声站在一起,竟也有了历史沉淀的从容。
钟应看着长长一串记录,就像看到了八十年间,华人互助会不断寻找希声付出的努力。
还有一位心系希声的少年人,渐渐老去,无可回溯的岁月。
他不由自主勾起笑意。
钟应觉得,如果这幅记录,再加上一行:“2021年,寻回希声最后的甬钟,三十六件完整成套,送回中国。”
也许,就是关于希声最美好的句号。
而那位从“会长次子”变为“时任会长”又成为“荣誉会长”的贺先生,此时,一定会拥有一张慈祥的晚年合影,圆满的记录他与希声的一生。
突然,一声隐约的怒吼击碎了钟应的想象。
“这里不欢迎你们!”
他诧异转头,还没仔细寻找声音的源头,就听到了大门打开响动。
紧接着,传来了更清晰的怒斥。
“走、你们给我走!”
钟应急忙离开陈列室,往贺先生办公室方向望去,便见到师父和方兰像被赶出来似的,紧张的和一位白发老人对峙。
老人穿着简单衬衫,背脊佝偻的杵着手杖,扶着大门,表情愤怒。
看他们像在看仇人。
“贺先生,您不要这么激动。”
樊成云耐心劝解他,“辉声临终前一直记挂着您,说您身体不好。他不希望您为他的事情难过,所以才会瞒着您的。”
方兰更是焦急,“师叔,辉声最为尊重您,他希望——”
她的话被手杖敲击地面的刺耳声音打断,脸色顿时更加惨白。
“你还有脸叫我师叔!”
那位神色痛苦的白发老人,此时神色扭曲,手握拐杖,气得浑身发颤。
“我的师侄只有辉声,是你害死了他!”
第37章
老人目光矍铄, 骂起方兰毫不留情面。
方兰面无血色,眼泪克制不住的流下来。
她声音悲痛哀伤,却依然向贺先生道歉:
“是我的错, 确实是我的错。可是师叔, 辉声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愿望, 他只想替师公接希声回家, 您怎么忍心他死不瞑目。”
方兰声音悲戚, 言语里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句, 那双泪洗过的眼睛, 紧紧盯着尊敬的长辈。
“师叔, 辉声一直说,跟您约好了, 他跟您约好了。”
老人沉默不语,室内弥漫着的伤心沉重。
钟应看到贺缘声的手掌颤抖,狠狠握着那支手杖。
似乎他必须花费极大的力气, 才能忍住不去用手杖敲响地板,发泄他的苦闷。
终于,他仿佛妥协一般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进来。”老人往后退了退, 眼神仍旧凶狠,带着怒火。
但是,他至少让步了。
方兰擦了擦眼泪, 重新走进了那间办公室。
樊成云松了一口气, 低声劝慰道:“贺先生, 辉声不止是瞒着您, 他也瞒着我。如果我知道是这样的情况, 我肯定会如实告诉您……”
“你住口!”
老人闻言怒不可遏, “就是你联合辉声一起骗我!”
樊成云愣在原地,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贺先生。”
“你不明白?!”
老人抓住办公室门把手,语气讽刺,恶狠狠的瞪着樊成云,“我可明白得很。”
然后在他面前无情的关上了办公室大门——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
“砰!”的一声,钟应都被吓得浑身一震。
他惊慌的看了看紧闭的办公室门,又看了看被拒之门外的师父。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师父遭受这样的待遇。
作为名声斐然的古琴大家,师父去到哪个国家都会受到热情称赞和礼貌接待。
可师父在这里,琴弹得再好,也不过是贺缘声的一位晚辈……
还是印象极差的那种。
“师父。”
钟应走过去,悄悄说道,“你不要难过,一定是贺先生太伤心了。”
来自徒弟的安慰,令樊成云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他抬手摸了摸钟应的短发,叹息道:“我知道。贺先生待辉声如亲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谁也控制不住。”
樊成云重新看向紧闭的办公室门。
“只希望兰姐别受太多苛责,毕竟……”
他顿了顿,才艰难的说道:“毕竟都是柏辉声的主意,她不过是尊重丈夫的意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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