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利斯作为拍卖行股东,无论是私下联系原主,还是内部买断,都轻而易举。
根本不用走这么一趟公开拍卖。
“我不知道。”莎拉坦诚的表示,“但是我保证,买家一定是他。”
钟应沉默许久,脑海里都是琵琶的影子。
拍卖行外蹲守的记者,有备而来,而代替弗利斯出价的员工,同意有备而来。
他说:“也许,他是故意的。”
在樊成云和莎拉惊讶的视线里,钟应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故意要走这么一场拍卖,故意以一千万欧高价买下。”
“什么?”莎拉无法理解。
钟应不知道。
他心中升起强烈的探究欲望,比任何人都想询问弗利斯这么做的原因,更清楚的意识到——
如果不是故意,这把琵琶根本不可能拍到一千万欧。
他说:“我虽然没有参加过其他拍卖,但是这次前三件拍品的加价,都非常有规律。”
名家油画,一千一加,偶尔来了几位富豪,也不过是五千一次。
即使是皇室珠宝,在众多参与者抢夺的情况下,最高的加价幅度,仍旧没有超过两万欧。
“这人派来的代理,起手就把竞价翻倍,每次加价都超过了十万欧,最后一次在竞价仅仅一百三十万的情况下,直接翻了七倍!我觉得,他们的做法不像是为买主争夺自己喜欢的物品,更像是希望我们知难而退。”
钟应的分析极有道理。
参与过多次拍卖会的莎拉,表情震惊,突然意识到了关键。
“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钟应认真看她,“我也很想知道。”
弗利斯是奥地利艺术乐团的忠实听众,莎拉的预约轻松又顺利。
他是典型的富商,居住在豪华的独栋别墅,拥有宽阔优美的花园。
钟应走进那座现代的装潢居所,迎面感受到浓郁的艺术气息。
入门大厅摆放的装饰花瓶、走廊上悬挂的收藏画作,都有统一的艺术风格,透着奥地利独特的欧洲风情。
钟应一幅一幅看过去,竟然发现了特殊的中国画作。
“师父,你看。”
他指了指那幅敦煌的反弹琵琶图,高高悬挂在顶部,宛如飞天俯视众生。
樊成云点点头,视线逡巡,抬手示意另外一幅琵琶美人图。
它居于两幅奥地利田园风景油画之间,怀抱琵琶的仕女,展露着低眉顺眼的哀愁。
钟应无法分辨走廊林立的画作真伪,但他非常肯定,这两幅中国画,显然是仿品。
它们藏在风景、人物的油画之间,画风突兀得令人挪不开眼睛,又意外的与厚重油彩和谐共处。
钟应和樊成云都没有多说什么,跟随着弗利斯的秘书,走过了艺术长廊,总算见到了那位豪迈的买家。
弗利斯很年轻。
他穿着休闲的V领薄毛衣,笑容礼貌又客气。
“莎拉,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
弗利斯有着西方人特有的热情,和莎拉友好拥抱。
莎拉优雅礼貌的介绍道:“弗利斯,这两位是中国优秀的音乐家,你一定听说过樊成云樊先生的名字。”
弗利斯顿时眼睛放光,伸出手激动的与樊成云握在一起。
“当然!”
他声调高亢,表情欣喜,“我听过樊先生的音乐会,日本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我至少去过五次,您的琴声确实是人间天籁,此生难忘!”
赞美之声由内而发,足够看得出弗利斯确实喜欢古琴。
钟应安静的与他握手,为他的话微微皱眉,片刻又视线期待的看向师父。
无论如何,和一位懂音乐的人交谈,自然容易很多。
果然,樊成云笑着开门见山,说道:“既然弗利斯先生懂琴,那么我们也不多废话。这次,我们是为您刚刚拍下的那把唐代琵琶来的。”
友好的气氛到此为止,弗利斯的笑容都变得意味深长。
他抬手拿起桌上的酒瓶,请到访者坐下。
在红酒落入空杯的潺潺水声里,他困惑问道:“两位是古琴演奏者吧,和琵琶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把琵琶,来自中国民国时期的一个乐团,遗音雅社。”
樊成云的阐述向来简略,“就请我的徒弟钟应,给您详细说说遗音雅社和这琵琶。”
钟应一向担任着外语解释工作。
他从小的学习研究,足够他很好的用德语讲述遗音雅社的故事。
弗利斯豪华精致的会客厅,回荡着他不疾不徐的声音。
“遗音雅社成立于1932年,由古琴演奏者沈聆,邀请了当时众多的音乐家参与,一同研究千年前的《乐府诗》。”
遗音雅社的琵琶,有两把,分别由著名琵琶演奏者楚书铭、郑婉清夫妇持有。
这两把琵琶是楚书铭的家传乐器,自琵琶诞生之时,便以《木兰辞》为题,于琵琶面板雕刻木兰花,雌雄分明。
楚书铭师承南音琵琶,用的琵琶雕刻着雄蕊木兰,品短、音高、弦软,声声婉转,尽显古音。
夫人郑婉清师承北派琵琶,用的琵琶雕刻着雌蕊木兰,品长、音低、弦硬,拨弦有力,铁骑枪鸣。
他没有关于琵琶的详细资料,但他可以毫无障碍的讲述楚郑夫妇重弹《木兰辞》的盛景。
一场《千年乐府》演奏,木兰琵琶于楚书铭、郑婉清之手重现木兰替父从军的旷世传奇,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伉俪共续佳音。
然而,1942年因清泠湖沦陷,木兰琵琶寄存于租界美国人手中。
夫妇二人听闻美国人连夜离开中国的消息后,立刻追了过去,寻回琵琶。
但是,1943年,他们乘船离美返中,却不见踪影,木兰琵琶也至此消失,牵动了中国音乐界无数人的心。
从木兰琵琶惊艳乐界,到木兰琵琶和演奏者消失,说起来也不过是十几分钟的事情。
钟应凝视着弗利斯,认真说道:“我们猜测您刚刚拍下的唐代琵琶,正是郑婉清女士演奏过的雌蕊琵琶。郑女士曾于旧友婚宴偶遇清泠湖驻军日军将领,她名声出众,得伪军吹捧赞赏,引得日本军官频频前来敬酒。”
“可她脾气刚毅,推拒不过,便摔杯赠诗——‘宁要长安一片瓦,不领东瀛金酒樽’,愤而离场,也与旧友割袍断义。”
他说的是人,可也在说那把琵琶。
“我从小敬仰郑女士的气节和精神,一心希望寻回她弹奏过《木兰辞》的乐器,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冒昧的打扰弗利斯先生。”
战争时期的人和事,寄托在了一把琵琶上,很难不叫人动容。
莎拉几乎听得落泪,任何一个懂得音乐的人,都会为了传奇乐器的下落不明而悲伤。
可惜,弗利斯显得尤为平静。
“哦——”
他听完,拖长声音挑眉看向钟应,“也就是说,其实你们根本不确定,我刚刚拍下的琵琶,是不是你们找的木兰琵琶。”
商人总是理性的抓住重点,打碎了室内的安宁。
钟应确实没有关于木兰琵琶的资料。
唯独报纸上模糊的黑白照片,能见到木兰琵琶梨形四轸四相十品的形制。
但是有沈聆的亲笔点评——
“楚兄雄蕊琵琶行云流水绕指缠绵,周姐雌蕊琵琶震古烁今巾帼楷模,二人共奏《木兰辞》,不去辨明雕刻上花蕊雌雄,确如诗所云: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沈聆对两把唐代琵琶印象深刻,又明确写道:“唐代雕刻精湛严谨,雌蕊雄蕊巧夺天工,栩栩如生。我一个外行,只道琵琶别无二致,楚兄道破关键,我便能一眼看出雌雄分明。”
钟应由此可知,两把木兰琵琶雕花相似,只以花蕊分辨雌雄。
这样的特征在琵琶雕花上极为罕见,他端详过无数雕刻木兰的琵琶,都是有花无蕊,或花蕊作为单纯点缀,零星几根,并不符合真实木兰花花蕊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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