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于经业不是乐器研究者,更不是遗音雅社正式成员,每次负责敲钟,都会提出无数的建议,看似理直气壮,却让沈聆不胜烦忧。
——编钟韵律本就难控,于鼓师一番敲奏,倒显落了俗套。
——今日合奏,编钟之音甚为刺耳,于鼓师竟未觉察。
——于鼓师脾气执拗,又执鼓竹多年,确不适合编钟,他日若能寻得志同道合的人便好了。
字句着墨不多,可钟应看得心绪烦躁,始终对于经业没什么好印象。
他说:“固执、专断,不听他人劝告,一意孤行……从脾气来讲,他们真的很像了。”
厉劲秋之前还在当乐子人,闲聊于美玲和乐团的冲突。
经过钟应这么一回溯,他忽然认真思考,不服从乐团整体安排,我行我素的模样,着实令人讨厌。
于美玲和于经业唯一的区别,大约就是一个在钢琴上确实天赋极佳,一个在编钟上毫无建树只图自己方便了。
厉劲秋稍稍把于经业的行为,代入自己的合作方,顿时产生了乐谱被胡乱演奏的愤怒。
“所以我说,我对于美玲的欣赏,必须得是不合作。要不然,乐团里有她这么一个意见领袖,我估计得和她吵上八百回。”
他皱着眉看向钟应,说道:“当初沈先生为什么不换人,遗音雅社首演之后不是名声在外吗?邀请一些志同道合的音乐家,肯定比于经业好吧?”
“战乱时期,沈先生也不知道义演能持续多久,而且,毕竟是个高风险的行当,他对于经业再多埋怨,也感谢他愿意帮忙。”
说着,钟应更是幽幽叹息,“只不过沈先生的感谢,是付了酬劳的。”
遗音雅社的演出都是义演,无论最终收入多少,悉数捐了出去。
沈聆家境殷实,于经业说自己糊口困难,他便一直按照戏班鼓师的酬劳,只多不少,付到了清泠湖沦陷。
厉劲秋听得错愕。
他还以为于经业跟方兰说的似的,仗义出手,那就脾气不好,至少人还不错。
结果沈聆付过不低的酬劳,这事忽然就变了一副模样——
“他来遗音雅社,别是因为戏班的生意,都被遗音雅社抢走了吧?”
钟应看他一眼,无奈说道:“也许是。毕竟,每次演出都能正好遇上于经业有空,说明戏班没戏可唱,主顾们都来遗音雅社捧场了。”
厉劲秋听得笑出声,“幸好你是现在才告诉我这件事,否则我一定会因为于经业、于美玲,阻止你去教熠熠。”
他说得很认真,“我还会觉得,熠熠不是个好女孩,肯定和连君安一模一样,不值得你浪费时间。”
他说得如此肯定,钟应听了一愣。
“为什么?熠熠是熠熠,其他人是其他人。”
“但他们是一家人。”厉劲秋直言不讳,“我这个人比较小心眼,他们一家人都这么讨人厌,我可不觉得会出现一个异类。”
“当然……熠熠确实是异类,只能说,她可怜可爱,遗传了她爸爸的好脾气。”
厉劲秋看了钟应一眼,“但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脾气,这都能不计前嫌,发现一位小天才。”
钟应勾起嘴角,看着厉劲秋有理有据,悠闲喝茶,全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
爱屋及乌、恨乌及屋都是常理,只不过他从小就得了师父的叮嘱,自然不会因为老一辈的恩恩怨怨,祸及无辜后人。
“因为师父说过,人和人不一样,坏人的后代会出现不计得失的善人。好人的后代也会出现罪无可恕的恶人。”
钟应始终秉承着樊成云的公正之心,认真的说道:“如果单纯以一个人的为人,去评判他家人、后代的品行,是完完全全的偏见。”
“偏见会让人错过很多的美好,也会让人陷入更多的困境。”
他一本正经的讲述人生大道理,一直活在傲慢与偏见之中的厉劲秋无言以对。
“大师就是大师,做人果然豁达开明。我这人就很小气。换我知道熠熠是于经业的后人,绝对不会踏进连家半步,她自己上门来拜师才行。”
说完,他还想了想,“拜师也要三顾茅庐,过五关斩六将,可能我才会教她。”
“也不是因为师父豁达开明,而是因为师父受过一些教训。”
钟应谈起长辈的陈年往事,语气平静惋惜,“他说自己因为祸及子孙的偏见,因此错过了很多年,差点耽误了很多事。他不希望我走上他曾经走过的歧途,所以从小教导我,就事论事,不以他人他事的评判论高低——”
“只要大家能为了同一件事付出努力,什么脾气、什么出身都是次要的。想做成大事,得结识更多的朋友,而不是仇人。”
厉劲秋仔细想了想,钟应确实如此。
如果钟应有偏见,当初在美国就该和贺缘声告辞。
又或是在维也纳,直接让楚慕自生自灭,还说什么姐弟团圆,根本痴人说梦。
再追溯到意大利……
厉劲秋手上的茶杯烫手,庆幸自己没被钟应乱棍打死,还能和钟应谈天说地。
“樊大师到底经历过什么啊?”
厉劲秋开始好奇,到底是什么经验教训,救了他不会说话的性命。
钟应神情有些迟疑,似乎在考虑该不该告诉他。
可惜,没等他决定好,远处就传来了絮姐的大呼小叫——
“小应、小应,你怎么不接电话!”
钟应的手机调成了震动,一直在和厉劲秋弹琴聊天,完全没有注意。
他急切的跟随絮姐来到琴行,发现那儿站了个熟人。
“钟应,你能不能教教我……”
连君安脸色憔悴,仿佛一夜没睡,声音失魂落魄。
“教教我怎么弹钢琴。”
第59章
钟应印象中的连君安, 一贯傲慢自负。
此时,他却眼眶通红,眼球血丝, 似乎哭了一整夜,导致高大的身影站在琴行都显得卑微弱小。
“熠熠昨晚病了。”
连君安麻木的睁着眼睛,直视钟应,“她哭了一晚上, 直到现在都还得靠药物才能睡着。”
他从没这样绝望地寻求别人的帮助,心脏就和连生熠一般越跳越疼。
“不管你要骂我、还是怪我,我都不会反驳,但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没办法了……你能不能帮帮我……教教我钢琴……我想、我想——”
“我帮你。”
钟应打断了他的话, 让他不必重复那些令自己痛苦的话。
连君安愣愣的盯着钟应, 脑海里的混乱思绪终于停了下来。
他抬手捂了捂胀痛的眼睛,觉得松了一口气。
“那你跟我走。”
钟应没有犹豫, 跟随着连君安的脚步。
他能感受到连君安的急切,还有深入灵魂的痛苦。
也许身前的钢琴家还没能变成一个礼貌的好人,但是他的失魂落魄,足够证明他是一位好哥哥。
他们驱车前往隔壁市, 一路沉默无言。
只有厉劲秋偶尔和钟应低声闲聊, 但连君安紧闭着嘴,脸色苍白,争分夺秒。
然而,他们达到的目的地,不是医院、不是连家,而是临市的乐团。
华丽肃穆的音乐厅, 来来去去无数听众和音乐家。
连君安失神的径直穿过长廊, 没有理会任何人的招呼, 推开了钢琴房的大门。
“教教我,现在!”
他急迫的心情,恨不得自己就是钟应。
“我想像你一样,弹奏乐曲就能让熠熠懂得我的心情,我也想用一首乐曲去安慰的熠熠。她很难过、很伤心……”
连君安抬起手臂,擦掉了窝囊的眼泪,“可我除了握住她的手,什么都不能做!我说什么,她都会哭!”
压抑了一整晚的情绪,总算在四处无人的钢琴房宣泄出来。
即使连君安曾经讨厌钟应、讨厌厉劲秋,他们也是他唯一能够想到求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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