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双挑抚飞,便得“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再是弹挑勾抹,就奏“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
楚慕的记忆一点一点在《木兰辞》里复苏。
姐姐的二十三岁,正是楚慕难以忘记的童年。
那时候他才十岁,喜欢姐姐胜过妈妈,因为姐姐会带他去滑雪、会带他去多瑙河。
还会和他一起弹奏好听的琵琶曲。
楚慕从小学的南琶,横着弹奏雄蕊琵琶。
有一次与楚怀合奏,他便像姐姐一样,竖着抱起琵琶,要奏属于他那段《木兰辞》。
他说:“为什么我的琵琶弹法跟你不一样?”
他眼睛闪着亮光,只觉得竖弹琵琶的楚怀姿势漂亮。
“姐姐,我想跟你一样。”
公寓里断断续续的旋律,终于落下了最后的尾声。
楚慕抱着雄蕊琵琶,赧然的说道:“这么多年了,我连《木兰辞》都弹不好了。”
一抬头,却见楚怀直愣愣的看他,脸上尽是眼泪,流个不停。
“小慕……”
楚怀哭得伤心,仿佛所有丢失的记忆回笼。
她捂住脸颊,伴随着失去母亲的痛苦、与亲弟弟决裂的悲伤,低声嚎道:
“这是只有小慕和我会弹的《木兰辞》。”
楚慕的眼睛通红,放下了琵琶,抬手推开戈德罗。
他揽着楚怀坐回沙发,拿着纸巾帮楚怀擦拭流不尽的眼泪。
楚怀苍老了几十岁,再也不是他记忆里的年轻优雅。
白发、皱纹、药味。
楚怀不过四十二岁,已经和楚慕记忆中去世时的楚芝雅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痛苦。
一模一样的憔悴。
一模一样的担心着他。
楚慕终于意识到自己迟迟不敢回家的理由。
因为他的姐姐,越来越像妈妈。
他听着楚怀止不住的啜泣声,默默涌上泪水。
“姐,你不要再为我担心了,我都三十啦。”
第31章
楚怀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活在二十三岁。
她偶尔起床, 偶尔看到照片,偶尔公寓外有车开过,就会像现在一样, 想起了一切,失声痛哭。
戈德罗安静站在一旁,听到姐弟俩的哭声, 由衷的悲伤且庆幸。
他的视线和钟应对上, 表情如释负重——
楚慕愿意来了,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一阵痛哭之后,楚怀昏昏欲睡。
戈德罗走过去熟练的抱起她, 像一位耐心又温柔的丈夫,低声和楚慕解释道:
“她每次哭, 哭到起了药效,就会睡了。”
只有药物能够克制她的情绪起伏, 让她获得睡梦中的安宁。
而见证了这一切大半年的戈德罗, 习以为常。
楚慕站在客厅,没有跟上去。
他垂眸看向那把雄蕊琵琶,最终伸手将它放回了琴箱。
“走吧,我带你去拿那把雌蕊琵琶。”
“楚老板, 你不去看看你的姐姐吗?”
钟应诧异的问道。
他以为楚慕会在这里等着楚怀睡醒, 更以为楚慕会和楚怀长谈,解开十年来的心结。
然而,楚慕只不过是弹奏了一曲《木兰辞》,就要带着琵琶离开。
还说,要把雌蕊琵琶给他。
他无法理解。
表情写满了困惑和惊讶。
楚慕嗤笑一声, 伸手摸着一直没取出来的烟盒。
“我当然会看她, 以后也会来照顾她。但我不想自己那么蠢的样子被你看到。”
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睛, 瞥向钟应,眼眶泛着泪水洗过的红。
“我真的很蠢。”他叹息一声,“说着什么人死如灯灭,却不知道珍惜活着的亲人,也不知道在固执什么。”
“走吧。”
他提起琴箱,递给钟应,“你是对的。虽然我很不想承认……”
“可我确实错了。”
错在不该固执了十年,更错在不该因为害怕不敢回来。
楚怀枯槁的状态,让他轻易回想起母亲弥留的时刻。
如果不是钟应这么执拗的家伙,他和楚怀也许只能在葬礼上重逢,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会不会后悔。
打开公寓的门,楚慕像每一次离开家似的,感受到了久违的熟悉。
他说:“那个作曲家告诉我,只要雌蕊琵琶挂在我的乐器行,你就不会放弃。这是真的?”
钟应背着琴箱,笑着回答:“只要我活着,只要我知道遗音雅社的乐器在哪里,我都不会放弃。”
那些离开中国了无音讯的音乐家,就像是他失散的家人,寻找家人留下的足迹,怎么都不会轻言放弃。
他从小阅读沈聆留下的日记,对里面的字字句句熟悉无比。
找回遗音雅社的乐器,重奏乐府佳音是沈先生、是他、更是许多人立下的誓言。
爷爷曾为了这样的誓言,奔走了整整四十年。
钟应所做的一切,和爷爷比起来完全不算什么。
公寓外的车辆穿行,钟应握住的琴箱带子,转头看向惆怅的楚慕。
“楚老板,我更想知道,你有想过为什么你的琵琶是雄蕊琵琶,楚芝雅女士的遗言,却是将雌蕊琵琶给你吗?”
楚慕皱起眉,想到了自己那个猜测。
“当然是因为——”
“楚慕,嘿!”
一声清晰的中文呼唤,打断了他的回答。
戈德罗追了出来,焦急的询问道:“你会去撤销起诉对吧——啊!”
话音没落,楚慕转身就给了他一拳!
戈德罗难以置信,往后踉跄半步,捂着脸颊大声怒骂:“楚慕,你个混蛋!”
标准的中文,条件反射般从他嘴里蹦出来,他等站稳了,立刻挥拳过来。
绝不吃亏!
两个人在大马路边亲切的打了起来。
钟应站在一旁,默默背起琴箱,退到安全距离,不去阻止姐夫和小舅子之间的友好交流。
他看得出来,楚慕打戈德罗打得很顺手。
而戈德罗也挨过不少揍。
因为,戈德罗被打的时候,中文变得特别流利,特别多。
“再打我就告诉楚怀!”
“混蛋楚慕,你等着!”
“滚、你给我滚!”
一听就知道,这得是长期实战演练,才能训练出来的痛呼哀嚎。
可惜楚慕越听越火,把他摁在地上揍,还不忘用德语教训他,“谁叫你欠了这么多赌债,当初你们要结婚,我就该把你打死打残,免得祸害我姐!”
戈德罗终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大声喊道:
“如果不是我卖掉琵琶。你根本不会来看楚怀!你这个懦夫!”
果然,楚慕停了手。
他翻身坐在地上,怒气未散的盯着惨烈的戈德罗,“我确实是懦夫。”
“但你别忘了,是你先欠了赌债,中了别人仙人跳的诡计,才会想到卖琵琶。”
事实如此,哪怕是戈德罗也没法狡辩。
他浑身青疼的慢慢爬起来,恶狠狠的看着自己的小舅子掏出烟,席地而坐的抽了起来。
“给我一根。”戈德罗说。
楚慕夹着烟,乜他一眼。可怜的奥地利人已经鼻青脸肿,疼得龇牙咧嘴。
于是,楚慕抽出一根烟扔给他,等他颤颤巍巍夹起来,还好心的帮他点燃。
戈德罗爱赌,但确实心肠不坏。
他有记忆的时候,这家伙就追在楚怀身后跑,两个人结婚,戈德罗成为他的姐夫,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只不过,背着楚怀揍一顿戈德罗,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习惯。
“你再去赌博,我就打断你的手。”他凶狠的警告。
戈德罗说:“我早就没去了!那是最后一次,还是为了楚怀!”
楚慕不管他的最后一次是真是假,哪怕是假的,他也有办法让它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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