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红(93)
“不,女士,”黄百两纠正她,“绿卡失效必须经过法定程序认证,否则您就算一辈子待在中国,也要按时给美国政府上税。”
“凭什么!”这无异于抢钱。
“恐怕您从来不知道,”黄百两逻辑清晰,表现出极强的专业素质,“即使您想通过法律程序放弃绿卡,只要届时您在过去的十五年中持有绿卡超过八年,那就必须清算您的全球资产,以当时的市场价格计算利润,缴纳一笔出境税。”
黎女士瞠目。
“也就是说,”黄百两总结陈词,“您想放弃美国国籍,还要倒找给美国政府钱,而且是断骨剜肉的一笔。”
黎女士跌回椅子上,直着眼睛,这些她都是第一次听说,连想都没想过,她以为她有钱了,可以达成所愿,可以无所不能,殊不知这个世界给有钱人设下的陷阱,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数倍。
她忽然绝望,丈夫的背叛、自己的屈辱、儿子的未来,仿佛都没了结果,这时黄百两又说:“刚才在门外,匡总和我设计了一个新方案。”
匡正扭头看向他,挑起眉峰。
“什么方案!”黎女士彻底抛下了傲气,几乎是求助。
“您放弃移民,”黄百两说,“由我们为您的儿子办理移民。”
黎女士不解:“他……才初三。”
“财富规划和理财的不同,就在于周期,”黄百两虽然年轻,但言辞极有说服力,“理财考虑的是三个月、半年,私人银行则要为您谋划一生,包括您的后代。”
黎女士紧紧盯着他。
“您保留中国国籍,资产记在您的名下,无需对美国政府纳税,”黄百两稍顿,“您百年之后,您的儿子继承中国公民的遗产,美国的所得税、遗产税都不用考虑,这可以最大限度地为您的家庭避税。”
“可以!”黎女士毫不犹豫,“我移民就是为了我儿子!”她再次从桌边起身,一瞬间的大悲大喜,激动得险些要落泪,“我吃了这么多苦,忍了这么多委屈,不就是为了我的儿子吗!”
无论是三亿五千万还是三千五百块,母亲的心都是相同的,只不过希望孩子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黄百两从贵宾室出来,重新去拟方案,匡正送他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小子,可以。”
“老板,”黄百两推了推眼镜,“你可以,我才可以。”
两人相识一笑,不用多说,默契已经在心里。
这是个不平静的傍晚,万融臻汇如此,如意洲也是一样,全员在后台集中,但只有应笑侬一个人在上妆,他执着笔描眼窝,边勾眼尾边说:“今儿又是贵妃,以后你们见着我甭叫侬哥,直接叫娘娘。”
宝绽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徐徐扫视这一屋子人,邝爷在墙角打瞌睡,时阔亭专心致志地给胡琴紧弦,萨爽和陈柔恩在一块,一个拿大顶一个压腿。
“小侬,乏了就歇歇,”宝绽的目光落回到陈柔恩身上,“小陈,今天你上。”
一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打过来,每一双眼睛都亮晶晶的,那是期待,宝绽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么好的舞台,每个人都该上去亮亮。”
“宝处,你不怕……”时阔亭朝门外努嘴,经纪人小牛每次都跟场,“贵妃醉酒”的戏码就是他派下的。
“他是当家的还我是当家的,”宝绽一挺腰,从椅子上起来,“今天一个也不能少,都给我上台来一出,戏码自己定,把最出彩儿的给我瞧!”
第76章
陈柔恩开始上妆, 萨爽扒着侧幕往外看:“今儿就一个客人, 还是个老头儿, ”他回头问宝绽, “宝处,来真格的?”
宝绽已经想好了, 管他是一个客人还是十个客人, 都一样,今晚如意洲就是要正儿八经地唱一回戏:“哪那么多话,扮上去, 小陈回来你上。”
“得嘞!”萨爽抖着膀子, 窜去吊脸。
时阔亭和应笑侬对视一眼, 觉着今儿的宝处,真飒。
一直没听到锣鼓点儿,小牛进来催戏:“我说宝处, 都七点半……”他看到戴白网子的陈柔恩,愣了一下,“干什么?今晚不是贵妃醉酒吗?”
“哪晚上不是贵妃醉酒,”应笑侬在一旁嘀咕, “我都快醉吐了。”
“宝处!”小牛指着应笑侬,“他们这是要反啊?”
“是我让他们反的, ”宝绽的声音不大, 但很坚定,“如意洲一百年的牌子,不能卡死在一出贵妃醉酒上。”
“什么意思?”小牛盯着他。
宝绽就一句话:“我们要演戏。”
“怎么不让你们演戏了!”小牛也委屈, “你们哪周不是固定两台戏,应笑侬动一次嘴就赚两万五,我亏待你们了吗?”
没有,他一直按合同走的,他赚到了,如意洲也赚到了,可他只想要钱,而如意洲还想要别的,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边陈柔恩扮好了,《打龙袍》的李娘娘,宝绽转身起来,和小牛面对着面:“合同里写得明明白白,戏,我们负责,客人,你负责,牛经理,我们各负其责吧,”他给陈柔恩下令,“小陈,上台。”
邝爷和时阔亭拎着凳子进侧幕,陈柔恩看这剑拔弩张的架势,没敢动。
“宝处!”小牛瞪圆了眼睛,“我给客人的节目单上清清楚楚写的是贵妃醉酒,你给弄个‘老太太’上去,谁看!”
“京剧里就是有老太太,”宝绽说,“男女老少,人生百态,应有尽有,谁也别想在我这儿把京戏矮化成一个喝醉了酒的美女,只知道让太监扶着期期艾艾!”
小牛很惊讶,宝绽在他眼里一直是个温吞的人,唱戏的嘛,懂得少、好糊弄、人和气,可如今他硬起来,真的有气贯长虹之势。
那边陈柔恩上台了,开嗓一句:我骂你这无道的昏君!声如洪钟,底气十足,九个字的道白就震住了舞台。
她的嗓子宽洪、漂亮,听在谁耳朵里都要叫一声好,宝绽想起她大晚上在排练厅压腿下腰的身影,这样的人就该在台上熠熠生辉。
事已至此,小牛拍一把大腿,愤然在椅子上坐下。
萨爽也扮好了,《雁翎甲》的时迁,勾“白蝙蝠”脸儿,戴黑毡帽,头上打一缕水纱,鬓边插着水灵灵较嫩嫩一朵小白花,一身快衣快裤,系白大带,俏皮潇洒,撑着腰等宝绽的号令。
陈柔恩大刀阔斧一段西皮流水,尽兴了回来,宝绽推一把萨爽的后背:“鼓上蚤(1),该你了。”
萨爽目光一定,和满头大汗的陈柔恩擦身而过,一个跨步跳进侧幕,迎着耀眼的灯光而去。
“团长!”陈柔恩很激动,这是她到如意洲的第一次登台,“我唱得还行吗?”
宝绽给了她两个字:“精彩。”
陈柔恩百感交集:“我太紧张了,后头的节奏有点跑,没按当初老师教的来。”
“听出来了,”宝绽的耳朵毫厘不爽,“不怕,你敞开了唱,别拘着,咱们不是专业院团,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也没领导管着让你怎么唱,戏都是人唱出来的,人不同,戏自然有千秋。”
是啊,当年京剧叫得响的时候,各家有各家的唱法,各路有各路的菁华,不像今天这么一板一眼一成不变,陈柔恩叹息:“现在没人敢那么唱了……”
“你可以那么唱,”宝绽做她的主心骨,“如意洲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大伙唱出自己的风格,拿出自己的做派,谁要是真唱出新东西来了,我这个当家的立马让位子,请他来挑大梁。”
陈柔恩定定看着他,一颗心跳得厉害,宝绽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去卸妆,回过头,径直看向应笑侬:“娘娘,您今晚来什么?”
应笑侬抱着胳膊靠在墙边,一对儿杏核眼,朱唇一点红:“最近‘醉’得厉害,得醒醒酒,”他松了松膀子,“来段虞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