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装仙君(9)
他曾以为,自己会在这样平静的生活里,渡过这一生。
却不曾想,生逢乱世。
十岁之后,阴差阳错,独上灵山。
他的师父功力尽失,只会饮酒,不定期还会发狂,抱着那时还无知的沈约对月痛哭。
道门的斗争,虽无腥风血雨,却更有暗涌流动。
更何况,他的身份是那般敏感。
龙主之徒,上代太清阁首徒唯一的弟子。
耀眼而璀璨,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若是他再像往日一般,人后恐怕便听得一句:“太清神阁,三代天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
“沈道长,你不要走那么快啊。”
一只手搭在了沈约的肩头,他侧过脸去,一张嬉笑的脸庞出现在了他的眼底。
“道长,你别像我那个死鬼老爹一样,丢下我不管。”
那顶逍遥巾歪歪斜斜地戴在他的头顶,倒是露出几缕白发来。
他刚才与那帮子老老小小一阵唇枪舌战,有几个不开眼的后生推推搡搡,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也硬气。
若不是沈约刚才一句轻飘飘的“我去。”
定了千斤。
他恐怕现在还在里头挨揍。
“是你走得太慢了,就你这样,等到李宅都不知猴年马月了。”沈约聊赖地说道。
“道长,降妖除魔有什么意思,明摆着那几个妖怪占了理,咱们何必去讨人嫌?”李练儿生得高大,从身材来看,倒是与龙君长得相仿。
比沈约都要高出小半个头来。
如今斜斜地倚在他的身上,状似亲昵。
沈约想到他是个断袖,慌张地一抖肩膀,说道:“你倒是站在哪一边的?你那个死鬼老爹拍拍屁股走了一十六年,你娘含辛茹苦养你到这么大,
你怎么便一颗心就向着妖怪?”
沈约眉头一皱,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声说道:“不过说来白狐?白狐可是个稀罕物,至少株洲一带,我还不曾听过有此,若是有人目击到,恐怕便是你那个父亲罢?十有八九,错不了。”
李练儿点着唇,似有几分踌躇,但仍是说道:“道长,别提我那个死鬼父亲了,我这人那,是谁对我好,我便亲他一些;
我娘对我极好,可石家人却对我避之不及,就差拿个扫帚打我,赶我出门,欺我,骂我,辱我,辱我也就罢了,还辱及我的母亲;我如何不生厌?”
他目光炯炯,直视着沈约,继续说道:“至于我那些个便宜老爹,虽是妖物对我不闻不问,已有十来年,但他们到底不曾折辱于我,也不曾想要加害我,
于情于理,到底对他们我还是稍稍观感好些,道长,你说是与不是?”
沈约摇了摇头,这番歪理,像极了五六岁的稚童。
他轻声说道:“那你为何还要去找你父亲,相忘山林,你找个欢喜的男人或是女人平淡地过完你李大公子的一生,岂不是更好?”
李练儿讪笑一声:“我嘛,若不是我母亲临终前有所心愿,要让我‘认祖归宗’,什么白狐狸,还有妖怪同胞,我才不在乎呢。
不过,因着这事儿,倒是让我遇上了道长你,只能说,姻缘这事儿早早攥在月老的手心里,
道长你可是逃不脱的了。”
沈约一时语塞,想要说些大道理,却发觉这些话,李练儿早已自己说过一个轱辘,现下恐怕统统免疫了。
李练儿转过脸来,他的一双异色瞳像是有神奇的魔力,早已瞧破了他的心思,笑着说道:“不过,道长,漫漫十年,我受尽白眼,再大的争执风浪,我都曾见过,
你却是第一个为我说话的人。”
沈约神情默默,只是笔直往前走去。
他在他背后大声说道:“道长,世上若还有人可亲,我倒是愿意说一句,乃是‘沈道君’呐。”
沈约回过头去,望向似是面色有几分期待的少年人。
轻声说道:“赶路吧。”
李练儿脸一瘪,但仍是迈开步子追了上去,一边还絮絮叨叨地说道:“道长,我听我娘说过,若是,两人得不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却两情相悦,便只余下抛下一切,私奔一途了。道长,你若是不嫌弃,我拼着石家少爷的身份与万贯的家业不做,倒是愿意与道长共赴仙途,如何?”
沈约的长睫毛振了振,将“私奔”二字在口中把玩了几遍,旋即神色暗淡了下来。
他倒是乐得放下什么劳什子“碧水神君”的名号,只不过,却不是为了这个聒噪的少年。
她,
汐水林中的神女,
与她共游四海。
只是,她如何放得下孟章君的婚约。
于公于私,都不可能。
私奔?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沈约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这世上芸芸众生,你才见过多少,就要喊着什么‘私奔’,说什么‘共赴仙途’?
你可知道,我们道门之中,自有人结成道侣,生生世世,纠缠不清,但追求天道之路,十有九折,
两两共度,看似比独求天道来得容易,但一旦一人夭折,你可知代表的是什么?”
李练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茫然。
沈约却笑着说道:“‘你已故去,我如何独活?’这句话,就刻在我们太清阁的一座山岭石碑之上。生死与共,在道侣之间是最为寻常不过的事情,你可敢,可说?
往往渡尽劫波,距离与天同寿,不过一步之遥了,几世的轮回,多少年的修炼。”
沈约摆了摆手,说道:“李公子,你终会明白感情之事,只不过,此事并不是应在我身上,走罢,待得此地事情了结,你我便分开行路罢。”
李练儿一愣,有些郁郁得望着沈约,问道:“道长,此言当真?”
沈约轻声说道:“自然当真。”
说罢,他的身影往前方走去,不带丝毫犹豫。
……
十多年前的李家,乃是方圆三十余里,出了名的积善之家。
李家的当家李员外,乐善好施,他的李氏米铺价格低廉,童叟无欺。
如遇上土地歉收,李员外还会开了自家粮仓,赈济四方灾民,此等善举,就连远在株洲城的潇湘氏族都有所耳闻。
就连他那员外之名,都是来自潇湘府的举荐,两者关系可见一斑。
可十年之前,一场浩劫,却起于李氏米铺之内。
李员外蓄谋已久,勾结太平道的李家与潇湘阁一支,造成了连同甘州城在内的多座小镇,大量百姓死于毒粮之下,一时之间,甘城附近,十室九空。
无数饥民涌入甘城与株洲城,也自此开启了席卷大陈朝各地的乱世之始。
最后,哪怕剿灭了李家,整座李宅被夷为平地,但惨案已然发生,无力挽回。
被拐走的孩童不知去向,食用了毒米的百姓在地上挣命,奄奄一息,苟延残喘。
不久,便化作一具死尸,无数苍蝇和恶虫汲汲营营,在尸堆里庸庸碌碌。
此时,沈约与李练儿,站在名为李家山的小山丘下,往山上看去。
原本被滚滚邪气污染了的土地,经过十年的恢复,已经生出了绿草。
但山坡之上,却好似有一张血盆大口一般,有一道巨大的裂缝,横亘在了山路之间。
看上去更是深不见底。
里头像是孕育了一枚凶胎,哪怕沈约知道,他早已沉寂,却冥冥之中,让曾经见识过这妖物恐怖的沈约,觉得这怪兽随时都会复苏过来。
他仍然记得,那天,血藤魔树大杀四方的模样。
就连今日看来,都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他拾阶而上,台阶上如今已是生了些青苔,不知多久无人踏足了。
自李宅被打碎之后,也早已成了如同铜牛镇一般的禁地。
也无怪乎,当时,李宅之战,百鬼夜行,邪道之人放出法器,遮天蔽日,到处都是阴风阵阵,无处没有鬼哭神嚎。
李练儿紧跟其后,一边东张西望了起来。
他抬头望见山丘顶上那若隐若现的建筑,轻声嘀咕道:“这家宅子比我家都要来得大了,怎么这么大手笔?”
沈约头也不回地说道:“李家与潇湘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此说,你明白了吗?”
李练儿听闻此言,脸上顿时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是楚家的走狗?那就难怪了,沈道长你对此地很熟悉嘛,你以前常来此地?这个大坑是什么?”
沈约一时沉默,忽然好似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来过一次,这坑里原本是东瀛荒岛上土生土长的怪物,血藤魔树,
以人血灌养的,见人就行扑杀,被他树枝绞缠住,天大的本事都使不上,片刻便被吸干,成为一具干尸。
就连《紫府云笈》上都提过一笔,说是极为嗜血的魔物,当时太清阁攻上李宅,便是被这妖物所阻,平白损了好些人命。不过现在已经死了,不妨事。”
说罢,他一马当先,越过了大坑,稳稳地落在了另一头。
李练儿也有样学样,纵身一跃,却是落地一个趔趄,沈约赶忙伸手一把拉住他,将他从边沿拉到了身边。
“小心些,血藤魔树根须深入地底三十丈,掉下去不消说摔个半死,恐怕就连施救都成了难。”
他语气平淡,一步步往山上行去。
耳旁却听得泉水叮咚,他侧过脸,一道飞流而下的瀑流出现在了他的眼底。
故地重游,已是十年之后。
而那时同去同归的人,如今又在何处?
他没来由地一阵心乱,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
长眠佳梦关的发小,即将远嫁西海的少女,如今形同陌路的豪门公子。
泉水仍然,一无变故。
他忽然望向前方,白衣的书生已是快步往大宅走去,此时天边却好似漆黑如泼墨一般,原本还烈日炎炎。
他望向山下,只见得不知何时,竟是起了一阵轻雾。
他遥遥地看见不远处,却是烈日当空,丝毫没有一丝阴雨之息。
他转过身去,面前的白衣少年轻快地望着他,说道:“你说,当真有妖魔在这里吗?我看这里就是一个……”
他话音未落,却看到沈约一个箭步已是冲上前来。
“道长,你怎么这么猴急?”他仓促之间,还来得及开个玩笑,却见得沈约探出一只手对着他迎面劈来!
他吓得一缩脖子。
只听一声可怖的嚎叫从他的身后传来。
一滴滴温热的液体,飞溅到了他的脸上。
沈约飞起一脚踢在正一脸茫然的少年背脊之上,将他踢了个跟头,雪白的长衫上,顿时沾上了雾气凝结的水滴,与斑斑泥土。
沈约面色凝重,还未来得及拔剑,那个笼罩在黑雾之中的身影,散发出阵阵恶臭,像是人类的尸体腐烂变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