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雪浪问道:“你在做什么?”
“嘘。”桂花树妖比了一下,将手别在唇间,轻轻摇了摇头,又耐心解释道,“你们人听不见的,等我听完再跟你说。”
于是千雪浪等了一阵,直到桂花树妖重新起身来,她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远方:“你们人有人说话的方式,我们树也有树说话的方式,就像人会慢慢流血死掉一样,树也是慢慢死掉的,就算被毁去躯干,它们也会通过根系用泥土传递消息。”
任逸绝微微一笑道:“这倒有趣,比咱们省事不少,不过要是来世我与玉人也成了两棵树,还是种在一块儿最好。你缠着我,我缠着你,盘根错节,叫别人分不出来谁是谁。”
千雪浪冷冷道:“然后两棵树种在一处,会互相抢夺养分与水源,非是你死,就是我死,有甚么好的。”
这话虽是千雪浪随口一提,但其中却似含无限深意。
两个真心相爱的人若纠缠在一处久了,难免越俎代庖,为对方做一些重大的决定,干涉对方的人生,以致对方枯竭,九方策岂非就是如此。
“好吧。”任逸绝甚是遗憾,“那咱们离得远一些,不过不要太远,时时刻刻都能瞧见最好。”
“为什么非要做两棵树?”
“唔,这嘛,做藤做花……甚至做颗小草,虽是能陪伴玉人身侧,但终成玉人的负累。不过,玉人要是爱做我的负累,我倒是很情愿。”
千雪浪淡淡道:“不爱。”
任逸绝倒是没什么意外:“是了,我也不爱。”
这叫千雪浪忽然想起那日白石村中,任逸绝对自己说的那句不配,心下不禁一动,他生来没觉得自己高攀过谁,更没觉得自己不配什么,那日叫任逸绝说过,纵有所感,也不及今日这般突然明悟。
可具体明白什么,千雪浪一时间却是说不上来,只不过是模模糊糊的一种概念,笼统至极,他没办法口说心传,便沉默不语。
桂花树妖尽管才与千雪浪刚认识,可对他的性子已有几分了解,倒也不在意他不回答,又说道:“远方的树木传来信息,它们那边魔气纵横,很快就会蔓延下来。”
“魔气?”千雪浪问道,“有多远?”
“很远很远,也很近很近。”桂花树妖道,“对足够长寿的树来讲,人的一生不过是一瞬之间,这些魔气也是如此,它们本来是很远很远的,可也许等我一觉睡醒,就变得很近很近了。就好像……就好像村子里的人一样,他们与我说话的时候还很年轻,等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去了。”
任逸绝的声音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千雪浪听不明白:“玉人且问这位桂花姑娘,远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千雪浪于是询问。
桂花树妖怅然地看着远方,轻声道:“有个魔改变了它们所在的地方,有些树活了下来,它很喜欢,告诉我那里是个很好的地方;有些树死去了,告诉我们魔气很难受,钻进身体里,就好像一直被鸟啄个没完一样,啄到后面就空掉了。”
任逸绝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改造!天魔在改造这个人世间。”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千雪浪淡淡问道,他其实已有猜测,可仍需要问个清楚明白。
桂花树妖道:“因为,因为我不想村子里的人死去,我想你帮忙告诉大家,这儿不能再住了,要去更安全的地方才行。”
任逸绝啼笑皆非:“真是个傻姑娘,原来她是想要借玉人之手吓走村人,可这又不是山洪地陷,魔祸不止,这事儿就始终无法平息,搬去哪里又有什么用。”
千雪浪没有理他,只是淡淡一笑,语气之中并无嘲讽,也无安慰:“为什么呢?树一旦成材,便为人而伐倒,被魔气吞噬,亦是枯竭。对于树而言,人与天魔有差别吗?”
“没有。”桂花树妖诚实地摇摇头,“我没有见过魔,不过我见过人,他们摧毁过很多东西,对花草树木有时候很喜欢,有时候又很残忍,还常常把它们修剪成自己喜欢可是花草树木不喜欢的模样。”
千雪浪正色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村子里的人呢?”
“为什么要救……”桂花树妖皱了皱眉头,像是在思索如何回答,倏然想到什么,忙道,“我……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样吧,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任逸绝轻轻一笑:“我就爱听故事。”
“好。”千雪浪颔首应允。
桂花树妖见他如此,高兴地牵起他的衣袖,带着他再度往前跑去,很快来到一处风景宜人的所在,树荫映照出交织的月光。
片片叶,片片月,银辉洒落在大地上。
桂花树妖招了招手,在两棵树上牵引下两条长长的树藤,交织成一座再原始不过的秋千,她自己坐在一侧,又招呼千雪浪坐在另一侧。
秋千非常宽敞坚实,尽管洞眼不小,可坐起来并不松散,等千雪浪一坐稳,秋千就轻轻晃悠起来。
千雪浪虽不懂得树语,但此时此刻,似也听见了树荫花丛之间的密切笑言,不禁恍惚了一阵。
桂花树妖轻轻笑起来:“大家都很喜欢你呢。”
千雪浪道:“嗯。”
任逸绝艳羡道:“真好。”
千雪浪:“……”
桂花树妖很快低下头,双手撑在树藤秋千上,两条腿微微晃荡着,踢起裙摆:“刚刚那个……那个冲出来的孩子,叫做阿蕊。”
孩子?千雪浪疑惑了一瞬间,很快反应过来,对树妖而言,幼童变作老人只不过是片刻之间,那个老人虽已老了,但对她来讲,仍还是当年那个孩子。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还是小苗苗的时候,也许五六岁?我不知道,她好像跟我说过,我没有记得很清楚。”桂花树妖看上去有点儿难过,“那时候,她爹爹生病了,她娘亲很早很早就死了,她只有爹爹这一个亲人了,于是就常常的来求我。”
千雪浪问道:“村人知晓你的存在?”
“不知道。”桂花树妖摇摇头道,“我诞生神智的时候,好像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大家只说我是棵有福气的树,说我象征团圆富贵,步步高升,保佑村子里出了几个读书人,所以大家常常到我的树下祈福,很多年前,我的树枝上还挂着布条跟小木牌子呢!”
“其实我化形之后,倒是想跟村里人玩,可他们不是想讨我做媳妇,就是吓晕过去,实在无聊得很,我怕把他们吓坏了,加上做人没有做树有意思,就没有再现过身了。”
“原来如此。”
任逸绝微微一笑:“难怪这桂花姑娘对人情世故似是所知甚少。”
桂花树妖又道:“哎呀,你一打岔,我都忘了说到哪里了,噢,对,阿蕊的爹爹生病了,她向我祈愿她爹爹能百病全消,恢复康健。”
“可是她爹爹是寿限将至,不要说是我了,就算是真落在世间的谪仙,想要扭转凡人的生死,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千雪浪的心骤然一紧。
桂花树妖摇摇头道:“我当然没有办法帮她,只好待在树上看着她,我觉得她很是可怜,很想帮帮她,就期盼着她说一些别的我能够做到的愿望。”
任逸绝轻轻叹息一声:“这样一个贫苦无依的稚儿,又哪能有更多的愿望。”
说着说着,桂花树妖慢慢将身体弓起来,将自己团在秋千上,伸手抱着自己的膝盖,怅然道:“那时候,村子里有个夫子,就是我先前说的,那个很像你又很不像你的人。”
千雪浪道:“你是说,那个嘴硬心软的人?”
“是啊。”桂花树妖道,“他也是个读书人,不过是个很穷的读书人,常常没由来的不开心,还爱喝酒,总是喝得醉醺醺的,我就暗地里偷偷叫他酒夫子。其实我总觉得,他喝酒的时候并不快乐,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要喝,不过有一天,有一天他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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