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村子并没有沉寂下去,村民们——也许还有几名剑门弟子点起了无数灯火,放眼望去,山也好,村落也好,都布置着小小的灯笼,就像有无数的星辰坠落下来。
很危险,也很美丽。
千雪浪顺着窗户看到了一切,他仍然在房间之中,不过没有坐在万云涛的身侧,而是挑了一张椅子坐下。他有想过静心入定,可心中烦躁不安,无论如何都平复不了,因此干脆就这样坐着。
枯坐自然是很无趣的,好在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这份耐心曾经陪他度过无数春秋,现在也陪伴他等到了万云涛的苏醒。
万云涛醒来时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神迷茫了一阵,下意识地看向千雪浪,像是在警惕。
任逸绝也是这样的,他很少很少将自己放到完全无能为力的地方去。
发现万云涛就是任逸绝后,千雪浪意外地注意到他们的相似地方实在多到离奇。
很快,那眼神就柔化了,万云涛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好像没有想起之前昏厥时吐露的那个秘密,这张威严冷峻的面容上再度变得柔和起来。这名魔族并不像任逸绝那样爱笑,也并不像任逸绝那样……那样甜蜜,他常常满怀愤怒与忧伤,又出人意料的坦率,不过那些东西,任逸绝也是有的。
只是任逸绝总是藏得很好。
世上有许多东西,千雪浪并不是看不到,无非是他不想去看而已。
万云涛将视线移开,看向了窗外的天色,他的面容看上去更恬静了一些,似乎有些高兴,又像是非常难过的模样:“你……守了我很久吗?”
千雪浪听见他的声音,沉沉的,仿佛要冒出烟来,让人想到融化的石头,在地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流动的火池里被不断灼烧着的石头,万云涛仿佛也正受着这样的苦难。
他看见了,听见了,却不太明白。
“大概算久吧。”千雪浪道。
他本想说在哪里都一样,可想了想,又没有说出来,好像急着跟万云涛解释什么一样,撇清什么一样,何必要说得这么详细呢?
千雪浪本也不在意这种事,更不在意别人怎么想。
万云涛坐起身来,他这时候说话的模样几乎与任逸绝一模一样了,那双眼睛温柔地凝视着千雪浪,“村子的庆典很热闹的,贵客不喜欢吗?”
千雪浪毫不客气地反问道:“不是玉人了吗?”
那一瞬间,万云涛的表情凝结住了,在这一刻化作一尊石像,他的嘴唇生硬地绷紧,像是工匠特意雕成的线条。
如果说魔母石像表达出了愤怒,那么万云涛……
千雪浪看着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夜晚的未闻锋,那张因恐惧、愤怒、痛苦而凝结成的脸,因太多的情绪而转变为木然。
万云涛与未闻锋一点儿都不像,可这时候却很像。
千雪浪明白过来,万云涛大概是在伤心,又比伤心更多一些,更难堪一些,可那其中蕴含的东西,他却读不出来了。
他虽自幼早慧,生性通透,但毕竟不能对一无所知的东西进行明悟。
万云涛把腿放了下来,他坐在床边,低垂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我哪里暴露了?是我把梦话说出来了,还是我中间变回来了,又或者是你早就知道了,看出来了,是不是……”
他颠来倒去地说了许多猜测,鼻息沉重起来,急匆匆得仿佛要阻止千雪浪回答,可最后他说无可说,只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起来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很可怜无助的模样。
魔者的身形很高大,看上去就十分危险,与孩子一点儿也不挂钩。
千雪浪想:真是莫名其妙的荒唐念头,我为何觉得他可怜呢?因为他撒谎被我识破了吗?这又没什么,孩子才会怕这样的事。人一旦长大,总会撒许多谎,有许多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或是好心,或是恶意,任逸绝不就撒过许多谎,隐瞒过许多事,那时候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最终千雪浪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倘若万云涛真是害怕撒谎的代价,那么自己不露出愤怒或是不快的神色就是了。
可万云涛瞧着他,却像是更痛苦了。
“玉人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万云涛问道,不知为何,他脸上充满奇异的期望,仿佛在等待着千雪浪给予某种回应。
千雪浪怔了怔,一开始,他自然是很生气的,可是生气又有何用呢?
生气任逸绝的伪装,生气任逸绝的轻薄,还是生气……生气任逸绝将他视为心爱之人却不敢明说。
可说到头来,万云涛与任逸绝又有什么分别?
既是一个人,既做同样的事,无非是人的两面而已。
人,常常有口是心非的时候,常常会想将自己掩藏起来,不留痕迹地去做一些很好的事,更多时候则是偷偷去做坏事。因为他们害怕做出某种事情后,别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会改变,会失去一些人的感情,一些人的尊重。
这并不是无法理解的。
千雪浪淡淡道:“我并不在意。”
万云涛的脸色几乎有些发白了,他很艰难地笑了笑,颇为迟缓地询问:“玉人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吗?”
千雪浪看着他,神色淡漠,目光冰冷,实在是令人心碎的目光。
万云涛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凤隐鸣能够永久地隐瞒那种心意了,这实在是太痛苦了,看着这个人的眼神就能够明白,你绝得不到相同的情意,除了让自己狼狈不堪,别无可能。
那日在地母胎池之中,他得到了原谅,原来是因为……是因为玉人并不在意。
其实,这不正是当日的魔者渴求的吗?玉人永远不懂,永远都不在意,不论人家怎样冒犯他或是……轻薄他,于他心中也不会留下一丝痕迹,这岂非是……最好的公平。
可是,他不甘心,即便如此,即便公平,他也无法甘心。
“既是这样不在意。”万云涛的声音轻浮而单薄,仿佛飘忽不定的云,“那么,玉人不如……不如主动来吻一吻我?让我助玉人勘破这皮相声色,如何?”
他也不知道自己渴望得到的,是接受,还是拒绝。
倘若是拒绝,说明玉人始终还是在意的,始终……还是无法摆脱世俗的挂碍。
倘若接受——
千雪浪蹙眉思索了片刻,他的脑海之中只掠过一个问题:任逸绝……到底有什么不同?
生平头一次,他产生这般浓烈的好奇。
所以千雪浪非常干脆利落地回答:“好。”
千雪浪不再说话,而是起身走过来,坐在了万云涛的身侧,他一向坐得很端正,可因为两人身形的差别,这时不得不去屈从魔者。
雪白的头发流淌下来,如同天上的银河,被从窗户进来的月光一照,微微流转着光华。
他的呼吸很轻,凑近时竟仍有热意,万云涛几乎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雪白的睫毛在眼前微微颤动着。
很快,千雪浪的手也搭了上来,像是依偎般靠近魔者的怀中。
万云涛能感觉到两人的腿并在一起,千雪浪撑起身体时,腿与腿之间布料摩擦过的动静,传递着某种叫人心惊肉跳的警示。
这般旖旎缠绵的场面,即便是在万云涛的梦境之中,也从未出现过,他本该陶醉其中。
可现在,万云涛的心却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就在千雪浪几乎要触碰到他的唇时,万云涛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不容拒绝地控制住了两人的距离。
千雪浪不解:“怎么?”
魔者的眼睛发红,表情却毫无变化:“你不配!”
千雪浪一怔。
“我说,你不配吻我。”魔者的声音嘶哑起来,他紧紧地凝视着千雪浪,像是不想错过一分一毫,“因为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可你不是。”
他喃喃着,从哀伤转为深浓的怨恨。
千雪浪淡淡道:“是你自己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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