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想。”
郁飞尘看着安菲用那种他熟悉至极的目光与丑恶的人眼天平对视,仿佛那也是要他拯救,要他保护的一员。在心脏破败的创口之上,一张如此圣洁的面孔。
你知道,祂会用这种目光看向每一个子民,看神国的一草一木,也看祂的仇敌,看仇恨和加害祂的一切。
唯独不会看向你。
“其实,要做到这件事很简单。”
“因为,故乡的心愿……也很简单。”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等着的,就是这一天。”
“他们是你的敌人。”郁飞尘说。
所以,你不会被他们打败。你已经走到这里了。
很多人都说过的,不是吗?
神是不可战胜。神是永恒存在。
“可他们不是要打败我。迷雾之都毁了,祭司的灵魂被抹杀,我的敌人都已经不复存在。”安菲轻声呢喃,“曾经的子民,他们……只是想让我……去和他们同在。”
一刹那,金发的末梢变得如此飘渺虚幻。
“当我消散的那一天到来,他们的愿望也就终于实现……过去的仇恨完全消逝之时,污染的来源就会去除。”
“如果我注定要在故乡的诅咒下死无葬身之地。那就用我的死,去擦掉它身上的尘埃,好不好?”
安息日的节律,蓦然在虚空中敲击而起。
无穷无尽枚眼珠簌簌地颤抖着,断肢与破碎的器官一起快速地流动,心脏铺成的道路焕发出无尽奇异的光芒。
被畸形的残块环绕在最中央的是暮日的神明。
祂抬头,与顶天立地如世界的柱石般的锁链天平默然对视。
——祂唯独不会看向你。
第282章 暴君
这将是永夜与永昼有史以来的最后一个安息日。
柔和的光芒以安菲为中心向外弥散, 祂的身体则变得格外虚无。
光芒笼罩之处,天平上密密麻麻的狰狞人眼中透露的情感,似乎变得平静了许多。那种变化像极了噩梦惊醒后得到了安抚的孩子, 有一只手轻轻晃动着摇篮, 哼起宁静悠长的安眠曲, 它会缓缓闭上眼睛,重新沉入梦乡。
果然如安菲所说, 他的灵魂能够抹去天平上的仇恨,使一切回到最初。
渐渐地,人眼之下, 一个辉煌灿烂的天平幻影逐渐浮现, 也许这正是它未被污染前的形态。
郁飞尘觉得它有些眼熟。
朦胧的雾气里, 似乎有人牵着他的手, 步伐轻快,声音轻盈。他们一起来到庄严的天平之下。
然后那个牵着他的人会说:
“快看,它真美。”
——郁飞尘想起来了。
当时, 所有喉管怪物都倒下后,虚空中突兀响起的,就是这样一段对话。它既没有阻碍他们前进, 也似乎不包含任何信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段话究竟意义何在。而此时,却好像明白了它的用意。
低头看向怀里, 光芒如此静美,他怀抱着的这具躯壳却如此残败。
安菲凝视着天平的幻影, 失焦的目光似乎已穿过重重岁月。
“小郁, 还记得曾经听到过的吗?我说, 它真美。”
“其实, 就是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 我确信天平和我会有相同的用意。它要告诉我,它仍记得我们,它会站在我们的一边。”
他说“我们”。
几次艰难的喘息后,郁飞尘静静听着他续上先前的话语:“所以,我帮助它从污染中解脱后,你就可以学着……使用它——你已经学会怎么使用它了,不是吗?”
郁飞尘的嗓音,听起来异常遥远而平淡:“得到它,就能解除你身上的诅咒了?”
“解除我的诅咒……?”安菲的嘴唇动了动,“可是,到那时候……”
下意识地,他的手指抚上自己心脏的破口。在那里他没有碰到自己的心脏,而是触到了郁飞尘的手指。器官柔软的残片从他们的指间向下淌去,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鬼魅般的冰凉。
可是我的路已经要走完了。
到那时候,不会再有“诅咒”仍存我身。
因为那时候,我已不复存在。
虚渺的绿瞳里,渐渐浮现出释怀的神色。
“他们说的是对的。小郁,我的命运早已注定。”
从离开故乡的那一天起,你只能在刀尖上行走。
你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走到你能走到最远的地方,然后倒下去,任刀尖刺穿你的身体。
郁飞尘依旧注视着安菲。
这就是神明的一生。
当终于走到迷雾最深处,寻回最后的神权之际。
也正是要将自己的存在献祭,完全消弭于这个世界之时。
——这,就是祂为自己选定的道路。
在永恒祭坛上,在锁链天平面前。
祂永远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一次,又一次。
而你,也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看祂走上那条离你而去的道路,从不回头。
你一直在等。等祂的使命尘埃落定,等祂的轮回宣告结束。
你其实不在意祂在做什么。
因为你如此相信一件事——终有一天,祂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重新回到你的身边,然后,再也不会离开。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你此生的意义,全在于此。
可是。
在这一切都将落幕的最终时刻。
祂的选择,仍然是转身离去。
圣洁的光芒像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将这方世界笼罩。安菲眯起眼睛,他的灵魂正在流逝,曾拥有的一切不同于常人的感知都消解而去,但他仍感到正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存在缓缓降临在这里。
已经不再清晰的视野里,他看到了那个东西,
就在光芒的对立面,浓黑的迷雾缠绕聚集,这片空间中一切破碎的残骸、哭泣的魂灵都被它纳入其中,相互连接。最终,它们在虚空中凝聚成一个模糊的,巨大的人形——那人形全身包裹在漆黑的斗篷中,顶天立地,向下俯视,一眼看去晦暗而恐怖的存在。
他的故乡还能凝聚出如此具象的集体意识来与他对抗?
黑袍之下,无形的目光注视着安菲。
它在对安菲说话。
超越了现实的存在也不需要使用尘世的语言。安菲听见了它的话语,如虚空中低沉可怖的心跳。
它说——
——你输了。
安菲抬头直视着它,面对这些故乡的魂灵,他脸上第一次出现纯粹的笑容。
“不,我赢了。”
——你输了。你没有走到最后。
“走不到最后是因为我的道路只有这么长。但我的死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为什么这样说?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摸索着,安菲扣住郁飞尘的手腕。
“因为还有人会走完这条道路。神明的权柄已经属于他,神明的一切能力他都已掌握。他会拼起整个世界的最后一片残骸。他会让世上只有永昼不再有永夜。你从来不相信会有这样一天,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一天即将到来。”
——是吗。除你之外,世上还会存在神明?
“为什么不会?”
——他?
——有力量而无意志的空壳,你要选择他?
“不,他有的。我和他相伴已久,我深知他有一个完整的、高尚的灵魂。”
“为了动摇我的意志,侵蚀他的力量,你们已经手段尽出。可他没有迷失在登上圣山的道路里,也没有迷失在天平前的世界中。他走到这里了,不仅完全掌控着最高的力量,而且有他自己的选择。”
“他与这里所有的一切建立了连结,你们的仇恨他都经历,你们的痛苦他也都听闻。这些能动摇我的东西却动摇不了他。”
手指的指节触碰上安菲的面颊,来自小郁的触碰让安菲的目光更为温和平静。他向后倚靠着,将身体的最后一部分重量也交给郁飞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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