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他们就慈爱地注视着你。你离开,他们就在原地等你归来。你做对了,他们就会点头赞许,你做错了,他们知道你总会迷途回返。
你呢?你将以何来回答他们?
——背叛者。
从一开始就如影随形的目光终于在此刻显露出真实面目。天空上是眼睛,锁链上也是眼睛,所有信仰过神明的都用这注视审判神明。
祭司们的身影在天空全部显现的那一刻,安菲身上的锁链霎时缠绕得更紧,也更加凝实了。尖锐细密的棘刺扎入他的伤口,灰雾的意志在他的意志中疯狂蔓延。那些锁链——在血肉之中,游向心脏的方向。
安菲闭上眼睛,神情微带痛苦。本就黯淡的意志更是涣散。
最前面的第一位祭司缓慢地动了。他苍白枯老的手掌从黑袍之下伸出,虔敬地托起一座漆黑的锁链天平。
天平是公正的象征。它静静隐藏在万物背后,等待着进行最后的审判与裁决。
一边放置准则,另一边称量灵魂。无罪的,要得救,有罪的,要受罚。
——而你罪无可恕。
安菲猛地吐出一口血,手指像是下意识地抓住了郁飞尘的衣角。
安菲对疼痛的耐受一直很高,郁飞尘知道。能让他有明显反应的,一定已经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剧痛。
第二个祭司托起了他的那座天平。
安菲又吐出一口血。他的身体开始不明显的轻颤。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气息在剧烈地改变!
那肃穆、威严又决绝的“裁决”力量,随着一座又一座锁链天平的出现,一点点降临在他身上。
不是像郁飞尘那样卸下一切防备让他去主导,而是生硬地撕开他的灵魂侵入其中,泯灭他的意识、支配他的力量、取代他的存在——
总要经历的。
曾经有人为你挡下了,但是,你终要面对。
好多血。
一些模糊的记忆在郁飞尘心中浮现。好像曾经也有一次见过这种力量,那一次也有血流出来,但不是从安菲的心脏流出来的。
再咳出一口血,怀中的神明,眼睫虚弱又温驯地垂下,再抬起时,原本的绿瞳中,缠绕着散不去的灰色雾气。
迷雾之都的审判每加诸于他身上多一分,他的身体就会颤抖一下,但那种痛苦的神色却渐渐消失,握住郁飞尘衣袖的手也在某个时刻松开了。他的目光如此肃穆而淡漠,像极了天空中把持天平的众位祭司。
当那温柔的、海洋尽头的港湾一样的绿瞳彻底变为浓郁深彻的灰黑色,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人了。
在郁飞尘眼中,这个人已经完全不能称为“安菲”。
而他的力量,因为先前的臣服,仍在这个人的掌控之中。郁飞尘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将它收回的能力,也不知道若真能收回会有什么后果。他没有去尝试。
那个人起身离开了郁飞尘。
鲜血滴答落下,平静而疯狂的灰瞳看向圣山下的人间。
带血的衣角向后飘荡,浩荡的裁决之力沿锁链灌入他的身体。
意志完全变为灰色的迷雾。属于安菲的一切已经不见任何踪影,似乎已泯灭在故乡降下的裁决与刑罚中。
天与地之间狂风骤起,只有这道鲜红与雪白的身影伫立在祭坛的正中。
意志,力量,裁决。三种存在,在祂的身上,终于相会。
然后,以祂的身体为唯一的介质,连接了正在复活的一切。
整个世界轰然颤动,万物背后开启了命运的转轮。
所有锁链天平缓缓倾斜向左——
沟通虚空与现世的法则终于开始流转,山下子民的身影渐次化为实物,落在坚实的、鲜活的大地之上。
现在,远道而来的众神终于能一睹过去只发生在乐园的复活日场景了。甚至,从前的复活日只能复生一个纪元内死去的乐园子民,此次安息日复生的却是最原初之时就已灰飞烟灭的亡灵。
这是永夜之中,最疯狂、最璀璨的仪式。
来自远古的圣山祭司,终于颠倒世界的规则,掌控至高的神明,握持终极的权柄。
人群之中,外貌如出一辙的鬼牌们现出狂热的神情,将这宏伟的场景刻入内心之后,他们一同看向那位主神。
万物都在复苏,而承载了这一切的、神明的身体,则在疯狂地耗竭、虚化。
看吧,如他的故乡所料,他会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归于永夜。
一切都在郁飞尘眼中。
而那人缓缓转过头来,凌乱的金发间露出苍白的面孔,死寂的眼瞳了无神采,他们目光相遇,一次空洞的对视。
一路走来的所有事物都连成一线,清晰。
在远古,人们窥见了世界本质的结构。他们召来神明,驯化神明。用祂的力量,建立经久不衰的统治,弥合世界的裂缝。
当世界的破碎愈演愈烈,无法停止,一代一代的——像安菲那样的存在,将自己的生命献祭给圣山,延缓结局的到来。
直到那一天,神殿这一代离经叛道的小主人,在还未习惯自己的职责之前,就越过千山万水,直面了永夜的深渊。
于是他背叛神殿,坠入永夜。他为自己选定的道路是在永夜中收回昔日遗失的国土,归还给神圣的故乡。
而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的离去,让故乡永远失去了那个代代降临的救世主。
当他明白这些,那片曾经辉煌的大陆,已经陨灭在无尽的永夜中了。
但它却没有消失。圣山曾掌握世间几乎一切的力量,走了小主人,还有与小主人同等甚至略高一筹的锁链天平。
带着已死之人的仇恨与执念,它长久地隐没在了永夜之中。只有偶尔才会邀请一些客人进入,了解外面发生的事情,也在永夜中埋下自己的种子。它在等待着重新现世的那一天。
这一天到来之时,那些拥有强大力量的人们都会来,曾经背叛故土的那个人——也会来。
于是一切伏笔都可以埋下。
他们深知那位所谓的永昼主神的来龙去脉,更熟谙这位主神的性情和为人,因为这都是他们一代又一代教导而成的。
世上也就有了毁灭祂的方法。
摧毁神,要先摧毁神的意志。
不能用刀,要用爱。
不要用神的权柄,用人的手段。
于是唤起他在故乡的回忆,呈现他过往的罪孽。再揭示他虚无的本质。
到这里,他还不会崩溃,因为他深信自己的爱是真实的,深信自己的存在有意义。
那就让他亲眼看见自己的“爱”究竟给故乡的子民带来了什么。
让他看见每一张哭泣的脸,听见每一声恐惧的叫喊。
他终究会被自己的爱刺穿心脏。
而在意志动摇的一刹那,迷雾就开始在他的灵魂蔓延。
然后他会流着血走向安息祭坛。将自己的一切献给圣山,就像他刚刚看见的,一代又一代的自己的前身所做的那样。
那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也是赎罪的唯一方法。
圣山不是杀死了神明,它只是将一切扳回原本的道路。
神明也不是败给了故乡,祂只是遵循了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的赎罪的心愿。
永眠花还会为祂开放。方尖碑还会为祂筑起。
很好的结局,不是吗?
优美的音符流淌而过,圣歌将至尾声。
郁飞尘看着祂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
其实,他自己的存在,也已随着本源全部散入迷雾之都,而变得摇摇欲坠了。
他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似乎总是在听,在看。像旁观了一场凄美的戏剧,并一直看到临近结尾的时刻。比起其他众神,他只是离得近了一点。
内心的变化无关紧要,至于说,自己在这地方发挥的作用——
他相信,神殿一开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等到他觉醒本源后,才与玻璃室达成某种共识,它无暇理会他,就由玻璃室来暂且对付。
于是和安菲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历的是神殿对安菲设下的关卡,和安菲分开后,是玻璃室对他进行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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