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似乎被抽空了。洛希微笑着点头,装作很有风度的样子,接受迎面而来的庆贺,内心却感受不到喜悦之情。这样下去可不行,他怔怔地想道,在这个时刻他必须由衷地发笑,相互庆贺也是鼓舞士气的重要一环,战争才刚刚结束,还有很多事亟待处理,不能让所有人扫兴。
于是他也大笑,眼中的冰棱倏然碎裂,尖端划出了血淋淋的痕迹。人群的鼓掌更加激烈了,密不透风的喜悦在会议室里升起,像一只手紧扼住他的喉咙,又像是窒息的海水迅速上涌,淹没他的脖颈,他就这样在狂喜中沉沦,沉沦。
人群中只有派珀和帕里萨没多少笑容,担忧地注视着他。洛希略微敛去笑意,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全场安静下来,待所有人都坐下后,他用恰到好处的温煦嗓音说道:
“我理解大家激动的心情,但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恰恰相反,战争胜利之日,正是我们面临崭新挑战之时。接管塞西娜城的政权,是我们接下来要走的第一步,罗伯特的残余势力还在繁华区苟延残喘,尽管主城区的民众正与他们混战,但‘术’也免不得要主动出击。”
他转向右手边金黑长发的女人,眸光锐利,“我想派一支先遣部队攻入繁华区,占据市政中心的大楼,活捉罗伯特·迪兰。我还得留在二区监督战后安抚工作,不能亲自去,派珀,你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么?”
洛希并没有说实话,他不是全然脱不开身,而是有心将第一个攻入主城区的功劳让给派珀。自从重回领袖的位置,派珀一直都是他扶植的继承人,他下意识地想为她树立威望,只是因为他心中萌生了自己也没有觉察的退意。
派珀利落地起身,对他行了标准的军礼,“我愿意。今天下午我就带领军队动身,给我两天时间,一定把罗伯特·迪兰关进监狱等待审判。”
“好。”洛希笑了笑,那又是一个面具般的笑容,“至于剩下的各位,请跟我留在二区安抚民众。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遭受了……失去爱人的痛苦,也忍受着战争带来的物资匮乏,诸位必须时刻谨记,他们才是最重要的胜利因素,而不是我们。”
“‘术’能够做的,就是尽量弥补他们的损失,我会在地下城停留两天,确保这些补偿工作都步入正轨。两天后,等派珀清扫了城中残余的敌对势力,我将和二区的民众道别,前往主城区担任代理市长的职务。到那个时候,大家再好好地开庆功会吧。”
他一番温和却不失警醒的言论,将有些飘飘然的军官们又拉回了实地上。没有人敢狂欢过头,众人都认真地聆听了洛希接下来的任务分配,记录着恢复生产和社会秩序的要点。
地下城将重回战前的经济状态,民众们会得到“术”的物质补偿,“术”也会增派专员,深入到各个街区进行心理疏导。在洛希当上代理市长后,八十年前塞西娜提议的、在主城区地下修建城市的计划会重启,将二区的居民容纳进来,不过这都是长远的后话了。
两小时的讨论后,会议结束,裁决官和军官们行了军礼,退出全息会议。唯有派珀和帕里萨留了下来,两人都严肃且关切地看着他,如同两只目光炯炯的猫头鹰。
洛希脸上还是那副稍显疏离的温和笑容,他支着头故作悠闲道:“你们想说什么?”
“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我就要走了,看到你的样子还是放心不下。”派珀手下的军队正在集结,她没有太多时间劝慰对方,便直截了当道,“你不冷静,就不要假装冷静了。这三天你都用高强度的指挥节奏折磨自己,填满所有的时间,只是为了不回想起邓槐灵的死。”
她注意到洛希的眉心微蹙,摇摇欲坠的面具裂开一隙,“但是洛希,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让你的情绪无处宣泄。你从接到他的最后一通电话之后,就没露出过一丝伤心的神色,这不能不使我担心……你会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崩溃,然后彻底疯掉。”
洛希慢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睫,半晌没有说话,仿佛不能理解她的意思。而后他忽然抬头,笑意在脸上化开,他放肆地笑着,睫毛和肩膀都在颤抖:
“派珀,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槐灵的死?他不是去东5找医生了吗?一周前去的,可能是因为断电……他还没有回来,你看,他给我发的短信还停在这里呢,他说西1的车站秩序混乱,等列车恢复运行,他就会回来了。”
“……”派珀根本就不想去看洛希展示给她的通讯器屏幕,她罕见地不知如何反驳,还是旁边的帕里萨开口道,“洛希,清醒点吧,地下城的交通系统早就恢复正常了,你怎么会不清楚?他已经死了,你想要怎样发泄都可以,只是别再装作无事发生,这样下去你会疯的。”
“他没有死,”洛希执拗地摇头,像毫不讲理的辩手反复强调自己的观点,“只要我不相信,他就没有死。”
“你……”帕里萨的绿眸里有轻微的愠怒,却还是以良好的修养克制着,耐心解释道,“已经三天了,主城区那里还是没有半点消息。你命令‘术’的情报机构探查,也委托了罗拉·麦吉尔在猎人行会内部打听,所有人都说没见过邓槐灵,你想自我欺骗到什么时候?”
“我……派珀和我都很为你担心,你非要把自己逼疯,才罢休么?”
第257章 留言,10:47 am
“我才不相信你们说的话,”洛希握紧手心,绝望地低下头去,额发下的眼眸仿佛藏在晦暗阴影之中,“我说了他没有死,他是为了确认医生的状况,才去了东5,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对我说他死了……”
他喃喃地念叨着,声音低弱扭曲。忽然他蓦地站起身,撑着桌面逼向了派珀和帕里萨,清澈的眼神里充满急切和渴求,“你们、你们都是骗我的对不对?你们合起伙来骗我,这是你们串通好的说辞,对吧?快告诉我这都是假的!对我说这是个梦,让我醒来好吗?”
“洛希,你真的疯了!”派珀腾地站起身来,对上他的视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你明知道他不会回来了,逃避又有何意义?我不会配合你演戏的,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他死了,就在三天前,下午三点差六分,繁华区的那场核爆……”
洛希的脸色瞬间在她清晰有力的字句中变得极差,灰败的瞳孔毫无神采,在强压下颤抖:“别说了,派珀,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就算你不相信我也必须要说。”派珀坚定地道,“你伪造的逻辑没有可能自洽,因为你永远绕不开这场战争最关键的转折点——波塞冬的机柜,究竟是怎么爆炸的?”
如果现在不把血淋淋的现实呈放在洛希眼前,对方自欺的谎言会日益丰满,以后就更加无法抽离出来了。派珀横下心来,不打算给洛希半点逃避的机会,严密地铺展着论述:
“你执意要忘记他的死也好,但这场战争的胜利,是邓槐灵用死亡换来的。如果你想完全骗过自己,就不能让媒体报导这件事的真相,否则历史会替你记住邓槐灵,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听见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可如若你阻止媒体的报导,人民就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个人为了万千与他不相干的民众的福祉,死在了核爆中。你忘掉了他的死,便也抹去了他牺牲的意义,塞西娜的重生,是汲取他的血液后焕发出的新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掷地有声地说,“如果连你也不记得这一点,还有谁会记得?!”
洛希眼里冻结的情感骤然被她的话击得粉碎,像黑色的寒湖被凿破了冰面,那些冰棱碎成星星点点,闪着光弥漫在他眼中。“别再说了,”他哀求道,“他一定还活着,他还活……”
他的话语顿住,一滴眼泪突兀地砸下来。终于他连自己也骗不过去,他是这世界上最拙劣的欺诈师,在台上卖力地为事件编织前因后果、渲染虚假情绪,可是所有坐在台下的人只是在等他意识到藏匿起来的悲伤,然后戏幕落下,金粉如雪尘崩落,他的世界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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