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173)

　　他克服了濒死时潮水般的困意，睁开眼睛，发现空气中有几枚极像棱镜的残片正在缓慢消弭。在玛丽·埃利斯的案子里，Rosie和邓槐灵沉在水底时，他曾经历过相似的现象，那是记忆的复现。

　　使用过幻海系统的人往往会留下记忆碎片，上亿的碎片交织起来，便汇成了茫茫的海洋。洛希看到的，是昔日好友们在使用系统时留下的痕迹，其中包含着些许意识的残余——尽管它们的主人早已故去，思绪的残片却依然存在，冥冥中将他从生死线上拉回。

　　这么多年来，已有太多人为他而死，在还清这些债务之前，他没有选择放弃的资格。

 

第136章 千镜之镜，04:40 pm·2

　　洛希试着动了下指尖，钻心的疼痛传遍了全身。失血使他的躯体变得冰冷麻木、迟滞异常，唯有痛感依旧清晰地鞭笞着大脑的感知区域，又像一条垂落的绳索，把他从死亡的深潭中拽起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濒死的感受对他来说早已不新鲜了。然而他从未拥有过如此诡异的体验，宛如喷泉的源头突然断绝，胸前与腹侧的伤口停止流血，表面的血珠晃了晃，凝成了冻状的实体。

　　他甚至能离奇地听见细胞分裂的声音，新生的细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源源不断产生，仿佛刚开瓶的气泡饮料，大量泡沫涌出了瓶口，无数细胞包裹着留在内脏里的子弹，向上顶开凝固的血液溢了出来，两枚子弹滚落在地，叮铃清响。

　　皮肤迅速生长，光洁如新的肌肤覆盖了血痂以下的部分，旧痂碎成粉末脱落。心脏开始有力地泵出血液，他的体表温度升高，筋骨强韧而灵活。

　　一切发生在几秒内，在幻海系统里，普通人愈合轻伤所需的时间是十分钟，精神强健的人则需要一两分钟，而在短短瞬间就从致命伤中恢复的，只能是……

　　怪物。

　　拥有着恐怖执念的人，才能在失落之城无往不克。

　　洛希无视了仿生人们直勾勾的眼神，撑起身来，伸手去拿自己的背包。枪声骤响，这一次子弹射爆了他的半条手臂，血液如雾扩散，细碎血点溅上漆黑的睫羽。

　　他垂下眼睛，用裸露着肌肉和血管的手摸到了冲锋枪，弹药已经用完了，他便扔掉枪，拾起盛在袋子里的军刺，解开了袋口的抽绳。手臂的伤势在须臾间便复原了，苍白的皮肤结冰般漫上血肉表面，子弹徒劳坠落在地。

　　更多的子弹脱出枪口，拉出一条条细长的轨迹，袭向跪在地上的洛希。洛希淡淡地扬眸，站起身向充塞长廊的弹雨迎了上去，弹药击中身体泛起血漪，深红的液滴吞没了他的发丝、他的脸，整个人笼罩在浓重的血雾中。

　　仿生人一面齐齐射击，一面后退，或许是程序也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意，在人数占压倒性优势的局面下，他们竟然畏缩地采取了保守战术。

　　那团血雾不断朝他们逼近，明亮的镜面被赤红湮没。忽然，雾中破开了一道灼目的缝隙，像闪电刹那间穿透了层云，洛希手里的军刺狠狠地没入了一名仿生人的动力核心！

　　蓝血交织而落，漫过军刺的握柄，流入洛希满是血迹的掌心。那张与他的脸极其酷肖的面庞呆滞地盯着他，仿佛在照一面镜子。从天花板到地上，镜面全部破碎了，蛛网似的裂痕随处蔓延，一片片反射出细小的人影。

　　上万枚碎片拼起来，万花筒一般映出了迷宫内的杀局。洛希反手拔出军刺，碎镜里便有不计其数的仿生人倒下，动力核心的蓝光熄灭，天真而美丽的眼睛慢慢阖上。

　　他踏上一步，平静地望着他的复制品们。

　　洛希清亮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恐惧，这并非因为他坚信自己相较于这群仿生人有什么特殊，也不是因为Rosie留下的阴影已经消失——相反，他真心实意地不在乎自己的人格了。

　　邓槐灵是不是把他当作Rosie的替代品，有没有爱上过真正的他，都已不再重要。他存在的唯一意义，是弥补多年前的过失，清偿对塞西娜城的亏欠，让那些逝去的人们的死亡变得有价值。

　　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不假思索地献出全部精力、生命和尊严，他可以化作最为锐利的剑锋，洞穿罗伯特的咽喉。利剑只是一种杀人的工具，工具没有人格可言，也永远感受不到害怕和孤独。

　　这样的话，他就能心怀着纯粹的执念作战，永远没有退缩的时刻。

　　镜面再度破裂，碎成了更纤细的晶体，簌簌而落。洛希用力握着军刺，把另一名仿生人钉在了墙面上，低下头喘息着，发丝滑落。身后又一名仿生人想要偷袭，洛希头也不回地抬手，军刺挟着血液迅疾地劈出，弧光斩断了对方的脖颈。

　　蓝血狂涌，仿生人的头颅滚落，颈椎断面暴露出来，血管和电路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军刺本不是适合斩切的武器，可是在洛希手里，它就像唐刀一样势如破竹，收割着一个个仿生人的意识。

　　长廊上逐渐填满了血迹和残肢，洛希越过它们，朝剩余的敌军走去。枪声依然在频繁炸响，他身上的伤口出现又愈合，如同风抚过水面，留下涟漪后静静消逝。

　　“慢着。”人群中倏然有仿生人开口了，率先垂下枪口指向地面，“刚刚指挥部传来命令，如果你能够收起武器，不再伤害战斗型仿生人，政府愿意与‘术’暂时停战，这个地点的线索你们可以带走。”

　　“停战？”洛希笑了一下，用无比相似的、却更加冷冽的声线说道，“你觉得我需要么？”

　　“根据我们的计算，即使你能够在数秒内自愈，继续战斗也是种不明智的选择，对精神的损伤无异于缓慢自杀。按照理论，你不可能坚持很长时间……”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后颈冒出一点寒星，军刺贯穿了他的喉咙。洛希未作停留，迅捷地抽出军刺攻向下一人，妖冶鲜红的花朵在他身上处处盛放，接着被飙起的蓝血冲刷，犹如疾雨荡涤着花的原野。

　　一具具了无生机的躯体倒下，脚下的镜面凝结着一层深紫粘稠的液体，腥味弥漫在迷宫角落。漫无尽头的杀戮中，洛希在回身刺击的间隙望向镜子，毫不惊奇地发现那双眼睛里的神色陌生，坚硬得不像是他，而是属于一片金属、一块石头，孤独的情感被无机物所取代。

　　——似乎他谁也没有杀掉，只是杀死了镜子里的自己。

　　*

　　帕里萨踏入迷宫时，这里已经不能称为“迷宫”。仅剩庞大吊顶上的镜面还在，其余的墙壁和地面都被暴力摧毁了，星河般细密的碎片洒落一地，折射出颓败迷乱的光彩。

　　遍地泼洒着血液，人类和仿生人的交融在一起，神秘的紫色。迷宫中央伶仃立着一个身影，长发凌乱，浑身是血，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倒地。

　　洛希听到声音猛地转过头来，手指紧攥着军刺蓄势待发，惨白脸色却显示出他此刻的虚弱。帕里萨举了举手，出声提醒：“是我。”

　　军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洛希脱力地跪地，不顾碎片把手和膝盖割得血肉模糊，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冷汗浸湿了脊背，渗透了背上的衣料。

　　帕里萨一贯云淡风轻的神色变了，冲过来扶住了他的肩膀，音调止不住地拔高：“洛希！你……”

　　“不要紧，没有受伤。”洛希轻声解释道，“所有的伤都自愈了。”

　　帕里萨环视周围的景象，仿生人的尸首堆积如山，约有三四十人，更令人悚然的是他们都长着和洛希相同的脸，眼睛空洞地睁大，死死盯着这里的两个活人。他的目光触及碎片间散落的上百枚子弹，拈起一枚，发现子弹表面粘附着一层人类血肉残渣。

　　他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神情一下子变得异常难看，握着那颗子弹厉声道：“你疯了？！居然留下来和这群仿生人搏斗？当时讨论确定的方针是避免直接交火，忘了吗？”

　　“这是我私人的选择，恐怕跟你没关系。”洛希强撑着扫了他一眼。

　　“跟我没关系？”帕里萨冷笑，“我是失落之城系列行动的指挥官，在我的麾下，不允许私人选择。”

　　“要和我来这一套吗？”洛希漫不经心地扬唇，“那么我现在违反规则了，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