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不是说只聊几句,聊完就走么?现在你可以走了。”医生抬起头,注视着慢悠悠走进手术室的赏金猎人皱了皱眉。
“那是为了进门编造的说辞,怎么能信呢?”邓槐灵隔着手术床站在医生对面,“虽然我亲眼见到了你毫发无损,但你的精神状态并不好。我猜解剖对你来说是项放松身心的活动,就像有的人喜欢养花养草,繁琐的流程可以分散你的注意,血可以释放你压抑的情绪,你总是靠它来平复心情。”
他转头望了望飙得到处都是的血液,“可是这次,它对你的安抚作用竟然微乎其微。你依旧对杀手的死无法释怀,你愤怒悲伤,却不知该责怪谁,只能一味地发泄。所以我想,你需要一些来自外界的帮助。”
“见鬼,我说过不需要心理治疗。你以为自己是A+级心理咨询师吗?”医生冷冰冰地说,刀锋毫无阻滞地切开了手术床上尸体的腹部,血花溅上他的手指,“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想让人振作起来?那对我来说根本就不算帮助,别犯傻……”
他的话忽然顿住,邓槐灵关掉了手术室里的灯。周围的光线昏暗下来,只有房间中央的无影灯依然照亮黑暗,仿佛忏悔室里幽微的烛火。灯光映照着尸体惨白的脸,死者的手臂从身后伸来,似乎要将他们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相较于教堂的忏悔室,他们更像是身处隐秘的地狱。
邓槐灵后退了一步,身影完全隐没进黑暗,使得医生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不是来给你做心理治疗的,我只是想真诚地说声抱歉。这些话我甚至没有对洛希说过,他因为杀手的死情绪激动,我必须保持冷静,但是,这个念头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
无影灯的光瀑以外,暗处传来沙哑模糊的声音,他缓慢而坚定地说着,像是呼出胸中积压已久的浊气,“我是有罪的。”
医生放下手术刀,沉默了好一会儿。密闭的诊所内,只有粘稠的血液滴在地上的声响,他们在光与暗之间对峙。
“这跟你没有关系。”过了许久,医生开口道,“你已经尽了告知的义务,是我放走了他。”
“是啊,我尽了告知的义务。”邓槐灵审视着自我,低声说道,“但仔细想想,我难道不是在逃避么?想当然地以为你能够说服杀手,不再尝试其他的阻拦方法……我可从来不是这么马虎的人。或许在潜意识里,我是希望杀手走上那条道路的,只是最好不要跟我扯上关系,这样,就不是我害死了他。”
他自嘲地笑了笑,“来的路上我有大把时间思考这个问题,每次得出的结论都是相同的,我没有扳动电车的道岔,并不意味着我无罪。我向洛希保证我没有那么卑劣,还对他发了很大的火气,可是到头来,我却也没有多高尚。”
医生摇了摇头,语气已不再像开始那样淡漠:“谁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潜意识?即使是察觉它的存在,这么简单的事很多人也做不到。假如你用苛刻的标准来审判自己,你就永远有罪。”
“也许吧,但我答应过洛希要做个善良的人。”邓槐灵叹息道,“我花了很长时间遵守这个承诺,就算逼不得已要做什么事,我也有我的原因,唯独这件事,我没法为自己开脱。如果你想责怪谁,就怪罪我好了,这是我应得的。”
“你把过错归因于自己,是想让我有人能够憎恨,但我并不打算恨你。”医生按下开关,灯光瞬间把手术室照得通明白亮,忏悔室般的氛围消散了,“我也不恨洛希,不恨埃托尔,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解剖尸体,仅此而已。”
他回到手术台前,看了眼墙边的邓槐灵,再度拿起手术刀。那个年轻的猎人脸上并没有表情,仿佛刚才藏进黑暗不是为了遮掩自己的脆弱,那双棕色的眼睛依旧镇定而锐利。
“你谁都不恨,那就只能恨自己了。你后悔没在那晚拦下杀手,对么?”邓槐灵走近了,探究的目光盯着他,“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放手。”
“你说什么?”医生的手术刀猛地顿住了,神情宛如被针刺一般。他抬眸看着邓槐灵,向来平静的眼里积聚起怒火,明显被对方戳中了痛处。
“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只是在说我的选择,而不是认为这两种选择有什么高下。”邓槐灵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他终于明白问题的症结所在了,“你尊重他的意愿,放他无牵无挂地离开,这是我做不到的事,然而问题在于——你后悔了。”
他撑着手术床的边沿,直截了当地问道,“既然你后悔了,想把他留在身边,要不要考虑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医生若有所思道。他很快领会了邓槐灵的用意,让他有些惊讶的是,只要给出只言片语的信息,对方就能推断出他的真实想法。
他的确是后悔了……后悔没能更早地将爱意说出口,虚度光阴陪杀手一次次玩试探的游戏,以至于到了分别那天,他们仍旧没有构筑起足够稳定的关系;也后悔没能把那番挽留的话说得更加果断,哪怕让杀手揍他一顿再扬长而去,也比从未尝试过要好。
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去,回到十年前的黑市,假装不经意地路过前台,忽然对坐在那里算账的红发小妹说声“我爱你”。
“你有杀手的记忆备份么?或者他最近一次的大脑扫描记录。”邓槐灵看着医生的表情,便猜到了大致情况,“别告诉我杀手不让你保存这些?”
“你猜对了。”医生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埃托尔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总是策划着把我的尸体泡进福尔马林带在身边,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对他变心了。可他自己最怕的也是泡在溶液里,被我复原成言听计从的傀儡,所以他每个月都会清理我设备里的文件。”
邓槐灵怔了怔,医生和杀手的相处模式,即使是他也有点难以理解:“这个倒也不算最要紧的,就算没有记忆备份,输入你对杀手的记忆也能生成模拟人格,就像Rose那样。不过你……有他的细胞采样吗?一根保留毛囊的头发也可以,没准我们能在扫地机器人里找到。”
“我不这么觉得,”医生简洁地说,“理由如上。”
“……”邓槐灵迟疑了片刻,缓缓把棒球棍收纳袋搁在手术床上,“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方案了,送进主城区的那颗心脏。”
“主城区的边境早就封锁了,想夺回那颗心脏只有一种方式。”医生说,“你我都心知肚明的方式。”
“我知道,胜利。”邓槐灵点了点头,隔着收纳袋握住了刀柄,“我们一定能够获胜,主城区陷落的那天,我会第一时间杀进市政中心,帮你把它拿回来,你就可以复原杀手的躯体了。”
他注意到医生神色中的偏执与疯狂正在减轻,看得出对方因为他的提议振作了不少,仿佛迷失的船只在海中找到了方向。
尽管他们都知道根据他人记忆复原的模拟意识,在本质上和真人是有区别的,正如洛希始终无法接受人工智能Rose,医生也不一定会选择这条路。但此时此刻,在令人绝望的海上风暴中,灯塔微亮的光芒比什么都重要。
邓槐灵放心地瞥了眼通讯器上的时刻,“时间不早了,我得回东1帮洛希分担些工作。我会把心脏带回来的,至于模拟意识,就先交给你研究了,医生。我虽然不能消除你的悲伤,但洛希和我都会向你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如果你遇到困难,就打我的电话。”
他借用对方的通讯器,在上面输入了自己的号码。在他拨号的时候,医生透过镜片静静地打量了他几秒,问出了持续很久的疑惑:“容我问一句,埃托尔的遗愿是委托你确认我的状况,你为什么要向我提供额外的帮助?你进来时已经看到了一切正常,本来早就可以走了。”
“你把满屋子的残肢称作‘正常’么?”邓槐灵笑了下,把通讯器交还给医生,“我说过了,我想赎罪,帮助你能让我稍微安心点,就这么简单。这是我个人的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复原杀手的最终决定权在你手里,如果到时候你不想这么做了,留着他的心脏做个纪念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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