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
知道图勒的首巫是怎么救他的了。
——薄灯,薄灯。
命如薄灯,风吹即灭。
都说“名是命,命如名”。哪怕过于富贵的人家,担忧小孩子命轻,承不住福分夭折,会起一些轻贱点的名字压一压,也不至于起到这么……这么凄冷,这么不详的名字。除非,他的确命坏到某种程度。
坏到非以大凶克大凶不可。
可能是“横扫人间第一世家”的名头太过响亮。
二十几年前,便有神卦先生断言:
仇家树大风满,总有些事要应到这一代的小辈身上。
没过多少年。
仇家小少爷出世了。
万年一遇的大寒潮、飞舟忽然坠毁、被红凤救起却遇到狼群袭击、逃跑时撞见部族灭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有长辈都倏忽远去……忽然差到极点的运气,让小少爷有了一些模糊的预感。
家里起的名可能要压不住他的命了。
小少爷想。
他受的福够多啦!他看过的风景也够多啦!大家都很宠很宠他。
他知足。
只是……
从天而降的箭圈,撞入森林的风雪。
家里起的名,没能压住他的命,小少爷没能渡过他的死劫。
可他没死。
少年纤柔的手指蜷曲起来,指尖轻轻的划过命纹,像冰蝶敏感的触须——它静静地停在图勒巫师的掌心里。说不清是话本风月里常说的“报恩”,还是其他的什么……小少爷轻轻别过脸去。
露出半截白玉般的脖颈。
仿佛是默许。
熟悉的温热呼吸落下,仇薄灯闭上眼。
第一次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挣扎,任何抗拒。
奇怪的是,呼吸静静停在脖颈处,久久没有任何动作。尽管已经、已经很熟悉了,已经不是什么经验都没有了——甚至不该有的经验也有了,仇薄灯还是本能地紧张了起来,睫毛不住颤抖。
片刻后。
金环相撞的声响中,自觉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小少爷被腾空抱了起来。
“喂!”
仇薄灯下意识搂住男人的脖颈,睁开眼。
一点都不想回忆的青铜镜面印入眼帘,仇薄灯漂亮的黑瞳骤然放大。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放到了镂空雕花的海兽纹铜镜前,男人坐在他身后,双臂自左右环住他。
等等!
他是、是同意那什么。
但他可没同意这个!
仇薄灯乱七八糟的心情,瞬间没了个干干净净,什么“恩”啊“情”啊的,瞬间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去——他几乎是立刻就翻脸不认人了!他使劲儿推某个人,恼怒骂道:“你不要脸!”
不要脸!得寸进尺!
混账玩意!
图勒巫师在小少爷差点蹦起来,再狠狠咬他喉咙一口的时候,自铜镜边的红底金漆箱里拖出个小木匣。他一手紧紧箍住小少爷,一手把小木匣里的红玉戒指取出,放到仇薄灯手里。意思再明显不过。
要么给他编发辫,要么……
他环住少年。
“编编编编编!”仇薄灯忙不迭地叫起来,生怕他反悔似的,立马将红玉戒从他指尖抢了过去。
箍住自己的双臂信守承诺地松开。
仇薄灯立刻逃了出去,逃得逃急,甚至差点撞到铜镜。也是这一下,让仇薄灯忽然发现镜面里倒印出来的图勒巫师,银灰色的眼眸里泛起浅浅的天光一样的情绪……
他他他他他——
他在笑?
小少爷不敢置信到极点!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做那什么……
他就是故意逗他的。
小少爷顿时气得牙根痒痒,一个没忍住,扑了过去,张开口……好了,这下图勒巫师长袖衬衣的领扣没有白解开了。
少年脚腕上的古镯,男人手腕上的古镯,古镯与古镯之间牵连的长长的、细细的锁链……金环与金环碰撞,响成了一片。
房屋角落的彩绘铜盆橙红的光暖浓浓的。
“坐好。”
狠狠地、狠狠地出了一口气后,小少爷气势汹汹地拍了拍身前的毡毯。
咽喉上带了几排小巧牙印的图勒巫师听话地坐好,配合他手腕处的镣铐和垂下来的锁链,倒真的很像被叱责,却乖乖听话的驯兽——还是极大型,极凶狠的那种,比如猎豹、猛禽一类的。
顶级猎食者。
又冷又忠诚。
小少爷哼唧一声,低头扒拉起木匣和那堆红玉戒指。
……说实话,某个人是不是在为难他?
举起枚红玉戒指,在图勒巫师的发梢比了比,仇薄灯陷入了沉默。他朝图勒巫师投去怀疑的目光,这家伙其实是另有目的吧……
比如,编不好。
就……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怀疑,图勒巫师苍白修长的手在木匣中翻了翻,取出一柄云松木梳,示意他稍微坐侧一点。仇薄灯将信将疑,勉强按他的意思,侧着朝铜镜坐了一些……视线落一到镜面……
白雾,喘息,手指……
羞耻感在啃噬骨头,仇薄灯瞬间就想扭头逃走。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烧。
他又不是毫无廉耻的雪原部族人啊。
但图勒巫师按住他的肩膀,拿起木梳……梳齿划过有些凌乱的长发,黑亮的青丝比它的主人更温顺,在图勒巫师轻缓的动作下,流水般划过浅白的木纹,很快重新变得一丝不乱,披散在少年的肩膀、后背。
搁下木梳。
苍白的指尖挑起三缕发丝。
原来他抱仇薄灯到铜镜前,是想教他怎么编发辫。
只是……
仇薄灯忍不住把视线从镜面移开,他眼下真的是一点都不想看到这面镜子。
图勒巫师轻轻扭过他的下颌。
叫他看。
仇薄灯:“……”
他一会咬自己的上唇,一会咬自己的下唇,可怜得活像有人在那细细小小的火焰舔舐他的骨头……为了削减羞耻感,也为了早点结束这场心理上的“苦刑”,仇薄灯只好把视线集中到图勒巫师的指尖。
度刻如年。
编了不到三个,小少爷就嘟嘟哝哝,说自己会了。
图勒巫师没让他起来,但也不再强求他盯着铜镜看了。
小少爷如蒙大赦,立刻将视线移到了毡毯的花纹……膝盖抵着毡毯,卷草云纹烙着肌肤……又移开,再移开……巡逻一圈后,他欲哭无泪地将视线定格在垂堆在图勒巫师深黑氆氇宽袍上的锁链。
无聊地数金环的数目。
一个、两个、三个……
图勒巫师碰了碰他的脸颊,示意他好了。
仇薄灯匆匆往镜子里飞快地瞥了一眼,好像没有给他编得很复杂:只从耳边挑了一些头发,以银珠、红珊瑚和绿松石一起,编成左右约莫各六七个的中小发辫,由高到低,盘到脑后,固定住其他披散下来的长发。
素净,漂亮。
——重要是看着挺简单的。
仇薄灯有种错觉:他也行。
不过,有鉴于第一次尝试,仇薄灯还是谨慎地,审视地,打最简单的开始。
……指尖穿过发丝,一下一下,小心翼翼,柔软得像新生的叶芽。其实,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
——错以为,他好像有点在意自己了。
图勒巫师将视线移向铜镜面。
同一面镜子,在不同的眼睛中有不同的含义,唯独那片白雾是共同的记忆……一个字母又一个字母,描写下“薄灯是阿洛的”的指尖正在小心地,认真地挑起他的头发……就像阿尔兰是他抢来的一样。
是他强求来的。
图勒巫师平静地低垂下眼睫。
……不需要去在意手段,得到了就好。他想,忍不住去勾从少年脚腕处延伸出来的锁链,把它跟自己手腕上垂下的锁链重叠在一起,环环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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