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普通萨满改变风场的影响有限,只能摧毁一些小型的飞舟,和驾驶技术差一些的,对于十一大族雄厚财力建造起来的空中移动堡垒式飞舟,根本没有任何作用。相对而言,后者对世家造成的损失较大,世家舟队推进速度不快,就是为了尽可能将地面的部族据点先行摧毁。
这个战术虽然简单,但不可不谓为明智。
——前提是,雪原没有能够与之匹敌的空中力量。
“北东青,月轨十二度十一分,沧洲平阳太阴氏,一百三十架。”
“查南东,日轴三一度十七分,兰洲洳怀罗苍氏,一百四十一架。”
“图库河上,月轨十三……”
“……”
许则勒架着个巨大的长长古怪金属筒,趴在木鸢后半鸢舱的冰琉璃窗舷边,克制哆嗦,报出数目和刻度。
云层在万丈高空处流动。
仇薄灯驾驶红鸢,悬飞在平流层顶端,借助特殊的飞行技巧,与厚重云海,他完美隐匿起自身的一切踪迹。如一只无声无息的鹰隼,自最高处盯寻一无所知的猎物。世家太傲慢了,他们自负俯瞰大地,却没有想过自身也会为他人俯瞰。
“……幽洲清潭陆氏,一百六十架。”
统计完最后一队飞舟的轨迹和数目,许则勒手软脚麻地从对地瞭望口爬下来,面条般瘫在后舱板上。
阿玛沁给他灌了口温热的马奶酒。
“这么多……”
雁鹤衣自舷窗口眺望,喃喃。
平时一洲与一洲之间的相伐相争就够声势惊人了,等到十二洲合力汇聚一起,舟艘已经达到一个骇然的地步。小家小族一二十艘,高门大姓百八十艘。而且计数的只是承载木鸢的大舟,以每艘大艇上各载十架木鸢来计算,总数将翻到一个近乎绝望的数字。
一个几乎可以说是,但凡有些理智的人,都会觉得推平整个雪原毫无压力的数。
甚至就连雁鹤衣都不知道,小少爷要怎么重创如此庞大的舟队。
可这是一切反击的序幕与前置条件。
图勒首巫已经率领诸部与兽潮绕盆地边沿的山线,拉开一个巨大的包围圈。但这个包围圈只有绝大部分鸟群被迫降临地面,并且丧失重新飞起的时候,才能够起效,否则一切都是徒劳。
但小少爷和图勒首巫有他们的计划。
他们似乎打算做一件匪夷所思至极的事。
“佯攻开始了。”阿玛沁说。
仇薄灯交给许则勒的金属刻筒筒身标注满密密麻麻的刻度,配备有铆合精致的齿轮,随同登鸢的三人中,也就行商出身并且走南闯北多年的许则勒经过临时培训,能够勉强读数报轨。但真要算视力,显然部族弓箭手出身的阿玛沁最好。因此,一统计完毕,许则勒就将金属刻筒交到了阿玛沁手中。
听到阿玛沁的话,仇薄灯驾驶红鸢,想要倾斜鸢身,看一看地面。
第一波进攻的萨满。
第二波进攻的游骑兵。
都是配合整个进攻计划的前奏。
目的是要借苍狼部族送到沈家手中,亦或者其他部族送到其他世家手中的雪晶晶脉分布图,将世家的力量集中到特定的位置。
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要让世家坚信自己确实找到了雪原的命脉。
需要一波又一波强势的阻扰,来掩盖雪原真正的行动。
计划是仇薄灯提出来的。
游骑兵带回第一波飞舟进入雪原的行动情报后,仇薄灯就在图勒部族内部的军事大会上提出了这个建议。在提出这个计划时,他预想过很多反应……或激烈,或怀疑,或排斥,毕竟他是个中原世家子。
可除了阿洛以外,图勒的族老们,却反过来安慰他说:“钓鱼需饵,下套需食,雪原的猎人都懂这个道理。”
钓鱼需饵,下套需食。
隔了半天后,图勒以部族的名义,在库伦扎尔军事大会上提出了这个计划,尽管有些骚动,最后还是得到大多数部族的同意……投票通过,计划开始,兽潮分兵,部族前迎……青马木部的武士加入第二波佯攻的队伍。
也许他是个很怯弱的人。
他提出了建议,却背负不起太多的东西。
所以青马木部武士来找他时,他躲开了。
阿玛沁汇报佯攻开始时,仇薄灯调转红鸢,想要自高空远远地,俯瞰一眼,但在他想要推动拉杆时,思维和动作忽然失去了控制。
不。
另一个人,在遥远的地面,茫茫雪山中,对他说:不。
不准看。
经过阵法削弱的气流拂过仇薄灯的面庞。
日光倾斜,雪原的天空不均匀地涂抹上深红、深紫、橘红……西边的云海渗出斜阳,仿佛正在燃烧的火海。霞光落在仇薄灯的瞳孔里,他的瞳色很黑,不笑时,有种近乎神性的静默。
与你无关。
图勒巫师的声音平静,不容置疑。
他夺走了仇薄灯想要俯瞰的念头,连带其他的。
纤秀的手指停在推杆上,最终没有压下去,而是略微松开了。
红鸢悬浮在离地万丈的高空,悬浮在翻涌的云海之上,仇薄灯向后靠着椅背,侧过头,看舷窗外的云海,翻涌的云海,燃烧的云海,血火的云海……阿洛,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为什么讨厌飞舟,讨厌木鸢变成这个样子?
雪原东侧,雄伟连绵的茫茫雪山,流雪纱幔一样拂过山岗。
图勒巫师正率领兽群,迂回完成包围圈的弧线,为了不被世家的巡游鸢发现,他们要么行于森林之间,要么穿过近乎地壳裂缝的谷地溶洞。图勒巫师肩膀上停着猎鹰,手中提着弯弓,神色冷俊。
他轻轻应了一声。
……这个世上,还有几个人,能随时随地给你以回应?哪怕一个身处万丈高空,一个穿行地底溶洞。
仇薄灯将头靠在冰琉璃的舷窗上,舷窗外的云是雪诞生的地方,让他有一种无声的安全感,仿佛某个人的气息就在身边一样。
我讨厌这种形式的屠杀……除了屠杀,我找不到其他形容,不需要面对面,也不需要亲眼目睹,只需要一点燃的利箭,一些威力可怕的蕴灵珠,然后扫过,投下,轰隆几声,就像放烟火一样。什么都不剩下了。
少年的声音隔着一万丈的高空传来,很轻,带着很少袒露,甚至是一直回避的思绪。
图勒巫师没说话。
但仇薄灯知道他在听。
……刀对刀,剑对剑的决斗,血从你的手上流过,你至少还会知道自己终结了什么。什么因为你永远地离开了,
就像雪原的部族宰杀牲畜,只能由家里的老人动手。老人会跪下来,抚摸牛羊的脸颊,喃喃说一些感激和忏悔的话,最后才以锋利的匕首,最快速地终结它们的生命,做到无疼痛的宰杀。也许这只是一种抚慰自我的做法,可至少是一种敬畏。
这种敬畏让牧民们不去宰杀怀孕的牲口,不去超出所需地猎杀动物。
可飞舟和木鸢呢?
没有。
一架木鸢,一架飞舟,毁掉一个村子,一座城,太简单,也太容易了。只要从天空向下倾注火雨与雷霆。一个村庄在熊熊燃烧,而驾驶木鸢的人,或许早已经飞远了,甚至不用看见自己带来的火焰。
生命消逝得太过轻而易举,以至于丧失了原本该有的敬畏之心。血肉就只是一团烂泥,随时随地,都可以被踏进土底。
“结束了。”阿玛沁汇报。
“嗯。”仇薄灯应了一声。
红鸢驾驶舱中很静,阿玛沁是平静,雁鹤衣是沉默,许则勒是安静。
光滑的琉璃印出仇薄灯的侧脸。
血一样,火一样的霞光慢慢卷落,少年白玉般的面容浸在深深浅浅的红光里,他低垂着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
看窗。图勒巫师说。
仇薄灯下意识听了他的话。
冰琉璃制造的窗舷外,出现一片洁白的,美丽的雪花。那是一片巴掌大的八边形雪花,放射的晶枝无比精美,以中轴线为基准。它悬浮在仇薄灯面前,缓缓旋转,枝尖折射出瑰丽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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