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正好(23)
宣昶指上的龙血指环不见了,龙血剑出现在他掌中。
他仍是肤色白淅,沉静如水,那柄剑却殷红得要滴下血来。
谢灵映道,“师叔不要。现在还不是时候!”
雷劫越到后面威力越大,若是一开始就替姜焕挡,到真正一道雷能劈死他的时候就再无法替他分担,已经力竭了。
宣昶眼看那道天雷劈中巨蛇,即使被避雷阵削弱威力,巨蛇背上仍立即皮开肉绽,想要抬起的身躯被重重抽到地上,高温灼得血肉焦臭味四处都是。
程斯思不由自主,“这还只是第一道——”
就如此厉害,他不寒而栗,这是真要让姜焕灰飞烟灭。
巨蛇嘶声抬身,正在魂魄融合的过程里,神志不清,仍然不服。一双赤红竖瞳对着天空,很快招来第二道天雷。
第二道比第一道还要可怕,蛇身上被打出一道血沟。
避雷阵上空的蓝色线条被雷劈得滋滋作响,不出二十道雷就要报废。
天雷接二连三降下,有时打头,有时打尾,雷声中所有人表情各异。巨蛇被打倒在地,又一次次抬起身躯,程斯思冲到避雷阵边,“您别这样了……心中所想,上天能察,您心里服个软不行吗!”
姜焕从未这麽痛过,头痛得几乎要炸开,身上更是火辣辣的,不知挨了多少道雷。可他心里却在说,凭什麽?凭什麽这条蛇要被天雷殛?
妖怪修行有所成就要遭雷劫,最初五百年一劫,然后千年一劫。据宣昶所说,这条蛇没有不经挑舋开过杀戒,凭什麽他要一次两次遭受雷劫?
他痛得昏昏噩噩,早就无法计数挨了多少下。突然之间,劈到身上的雷比方才好受许多,一连缓过三道,巨蛇才能抬起头看上方。
龙血剑悬浮在阵顶,为他分担天雷的威力。
一个念头模糊在他脑内浮现:这剑虽是宝物,本来的作用是号令四海,不是用来扛雷劈的,宣昶强行以它抵挡,只怕撑到雷劫过尽,这剑也要折毁。
这念头不属于今生做了三十年凡人的姜焕,只属於那个四百年前的姜焕。
那个姜焕的记忆在与他融合,在一点一滴吞噬他。
这一世,小时候观察蚂蚁窝的快乐;
青少年时,一个夏日午后,打球时接到通知,父母不在了,坚持去认遗体,揭开布以后伸手触碰父母的尸体,背上一身热汗变得冰冷;
在亲戚家吃饭,意外也不意外地听见厨房里的议论;
被有好感的人告白,却没资格谈恋爱,因为当前最重要的是博得导师的欣赏;
第一次运营基金,第一次进入投行,第一次酒会,第一次睡其他组的组长;
第一次发现肢体未端不受控制的抽搐,第一次不敢打开检测结果,第一次联系安乐死的心理医生;
第一次,见到宣昶……
这些记忆都逐渐淡去,即使他再想紧紧抓住。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姜焕的记忆,那些宣昶提过他却没有经历过的事。
海上相见,当时天气如何,日光好不好,什麽时辰,宣昶穿的什麽衣服,什麽表情,自己心情又怎样。
缺乏细节的叙述突然间生动起来,从速写变成无数个细节堆出的超写实作品。
他不仅头痛得快要裂开,身上不断被雷击,就连心口也剧痛难忍。
在小敷山舍这二十天,他装作一切无所谓,但每一秒都在受煎熬。
所有人都认为他和以前的姜焕是同一个个体,只有他自己不这麽认为。
记忆不同,躯体不同,少了一魄的魂魄也不同。那个姜焕回来就意味着他无声无息的消亡。
这是比死更彻底的消亡,一个人死后可以被记住,但他连死都不会被记住。他的死恰好是另一个姜焕的归来。
宣昶说如果你不愿意,就不必回归之前的身体。但他没有其他选择了,作为凡人的血肉之躯被毁,他无法接受病症,宁愿选择安乐死,这样的性格,又怎麽会愿意附在纸上过到八十岁再死?
下棋的那天,宣昶看见棋盘的神色骗不了人。他希望那是围棋,他希望那个会拖着程斯思下棋的姜焕回来。
宣昶希望找回那个姜焕。宣昶这一世接近自己,就是为了那个姜焕。他怎麽能不让宣昶得到真正想要的。
所以他替这一生扫尾,埋掉自己的骨灰,不必留标记,不会有人来看。剩下的骨灰种上植物留给宣昶。还要最后一次,跟宣昶上床。
比起人类,宣昶更接近一个高维生物。
作为凡人的我,活在这世上的三十年,与你的寿命相比只是短暂一瞬。那麽我宁愿消失,换那个能与你匹配的姜焕回来。
我愿意为了你,杀死我自己。
巨蛇的眼和口流出血,在龙血剑被毁以前,蛇尾猛一下将剑拍开,却被天雷击中。
地面早被劈得坎坷不平,巨蛇颈下藏着的逆鳞碎裂,从血淋淋掀起的黑色鳞片里掉出,碎片散落在尘土中。
独角黑蛇无法再动,腹背伤痕累累,蛇鳞成片剥落,蛇尾大块血肉缺失,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烟尘里,巨蛇趴伏在地。宣昶面色苍白,几乎站立不稳,他伸出手,被姜焕打落地的龙血剑化作一道红影,绕在指上。
谢灵映与程斯思都精疲力尽,这一场雷劫持续了大半天。
天雷结束,魂魄也已经融合。庞大的黑蛇挣扎着动起来,向前游走,然后蛇躯化为人的躯体。
那个人周身都是伤口和血迹,汗水沾染泥尘。他终于爬起来,拖着步子跟跄前行。
“……宣昶,我回来了。”他的脸变回千年前姜焕的那张脸,眼睛更深,鼻梁高挺,嘴唇线条清淅。这个姜焕看着宣昶,明明是满不在乎的语气,血痕未干的嘴边拉扯出一个笑,却不知为何,一滴眼泪莫名滑落。
第23章 二十二
那是凡人姜焕的一滴泪。
他说完直挺挺跪下去,被宣昶扶住。宣昶也不剩多少力气,差点被他带垮。
他看着这个姜焕,一千多年来,没见过他的泪水。他愿意为自己去死,自己虽然提出过你不必回归原身,我不介意和你这样过下去,但姜焕和自己都知道,自己还是希望那个过去的姜焕回来。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无解。
宣昶站了一会儿,恢复过来,示意谢灵映与程斯思不必帮忙,往姜焕身上套个轻身诀,扶他回去。
姜焕只有喝醉了才一个劲往他身上贴占便宜,状况越是不好,越不往宣昶身上靠。一路上偶尔蹭到,姜焕毛刺刺的短发间全是汗,显然在忍痛。只是不知道是天雷打伤的痛,还是魂魄融合后会持续一段时间的痛。
姜焕倒上床,宣昶轻呼一口气,撑起身体去浴室开温水,浸湿白毛巾,略微拧干,折成一折,替姜焕擦脸上的污血。
毛巾才挨上姜焕的脸,他就握住宣昶的手臂,把宣昶拉到床上陪他。
宣昶支撑身体,以免压到他,“别捣乱。”给他擦了两把,白毛巾就变得红中带黑。
姜焕脸颊上有一道伤痕,嘴唇也裂了,本来就五官深刻,现在更凶悍野性。他半睁眼看宣昶表情,声音沙哑,“怎麽,毁容了?”牵动嘴上裂伤,龇牙咧嘴。
宣昶笑笑,“没事,还是这麽英俊,养一养就好了。”
被天雷或者特定法宝法术所伤,只能自然愈合,施法没用。
宣昶要看他身上,给他反按住手,“我刚回来就脱我衣服,我很传统的。”
宣昶根本不理他,姜焕和他对峙一阵,见宣昶脸色不变,这才懒懒松手,让宣昶看过背上又看胸前。
他身上伤痕累累,正反面都皮开肉绽,伤口翻卷开来,好在凝了血痂。
不想让宣昶看,就是不想他担心。姜焕用他刚说过的话,“养一养就好了。”
宣昶眉头微皱,转身下床,却被姜焕猛然拉住,“你去哪!”那张脸牙关紧咬,眼中冲出火光,就象猛兽被动了珍宝。
他分心忍痛,这才控制不住自己,被宣昶的转身触发这麽大的反应。姜焕意识到过激立即松手,但拉得太用力,肩上的伤口裂开,重新渗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