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正好(12)
宣昶给他烟,又递给他矿泉水。
姜焕手上都是擦伤,天黑又没有手电,夜爬野长城,脸颊上都伤了一块,身上又尘又土。T恤背上半干,嘴唇更是干裂。
姜焕故意说,“我不喝水,我要喝酒。”
他盯着宣昶,想看宣昶会不会生气。可宣昶不象生气的样子,只说了一声“好”,一路平静地开车回去。
姜焕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水就放在身边,随着车转弯微微摇晃,却一路没被扭开。
深夜的高速没有路灯,姜焕对着窗,只看见一团团树影,通过几条隧道。
又是一个多小时才到家——家这个说法让他忍不住自嘲。这算你什麽家?等你几个月後死干净了,就凭这车这房,宣昶想要第几春就能有第几春。
姜焕去拿酒,打开瓶盖,随便找个杯子装,然后去冰箱翻冰块。
酒倒进玻璃杯,冰块立刻裂开,他仰头喝下一杯,四十多度的酒冰凉地滚下去,又火辣地从胃里烧上咽喉。
这几天他象陷在火屋里,被掉落的结构压,被熊熊大火烧,这种痛落不到实处。有了高度数的酒,喉咙里胃里也被烧灼,他竟然感觉到一种畅快。
姜焕就站在厨房流理台边,把台面当成吧台。宣昶站在门口看他喝掉一杯,把酒杯从他手里拿住,“少喝点。”
他把杯子夺回来,拇指按到杯子里,又端在手上倒满酒,不讲理地往他面前放,“陪我喝。”
人都快死了,还不能发疯?他胸口有两股气不断顶得慌,变成一把锯刀,拉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凭什麽,凭什麽这些事都要找上我。嫌我这辈子过得还不够难吗。
从来没有祈求过要得到的,得到了。却要我眼睁睁看着我即使得到,也很快失去,留不住。
宣昶接过杯子,面不改色,缓缓喝了一半。姜焕把剩下的喝掉,拎着酒瓶,打开梯子,又要往屋顶爬。
宣昶勉强按捺,眉峰稍微下压,看着还是从容镇定。
姜焕成功爬上屋顶,也就是在试图站起身时踢落瓦片。
他站稳了,居高临下打量宣昶,用一种平直的语气重申,“你为什麽不生气?”
他站得高,脸颊上的伤和身上的污损反而更明显。宣昶说,“你先下来。”
姜焕嗤笑,“有本事你爬上来,把老子弄下去。”
他喝醉了,懒洋洋的表象下藏着暴戾,象蛰伏着等待捕捉到猎物的一刻,狠狠撕下一块肉。
宣昶不愿跟他吵,转身进卧室。
他也就等了不到半小时,外面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宣昶早就做了准备,哪怕姜焕跌下来也会毫发无损,听见砸酒瓶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终于门被推开,一股酒气冲来,姜焕拖着脚步走到他身边。
他身上酒味更重,象被烈酒泼了一身。
然后一头扑住宣昶,死死抱着他,再也不担心会不会掐痛他,会不会在他身上留淤痕。
“为什麽不管我?”
宣昶心头一软,眉目间也软下几分。这句责难象是出自从前的姜焕之口。如果不是他当时不在,姜焕不会落入轮回。
他闭眼说,“对不起。”
姜焕却半醉半醒盯着他,“为什麽不管我?我好久没想过我爸妈,那天突然想起……我爸妈以前总是管着我,因为真在乎我,才管头管脚管个不停……为什麽你就由着我,我做什麽你都不管?”
这个管原来是管束的管。
姜焕翻来复去,说到最后,咬牙哂笑,神情带点狰狞,“你根本不在意我……在意的管得可严了,不在意才忍着让着做好人……你做什麽好人,你同情我还是做慈善送我最后一程?你要做慈善就给我滚——”
“说够了?”
姜焕意识到不对,但酒精已经影响了他的思维和判断。
他只看见宣昶眉尾上抬,眼角也上抬,象动气又象好笑。
姜焕被迫轮回那件事,仔细追究原委,是因宣昶而起。宣昶心怀内疚,又因为姜焕在人间吃了苦,所以相遇以来,加倍由着他,贤良淑德,温柔体贴。
没想到从姜焕那个角度看,就成了不爱不在意的证据。
姜焕脑内警铃大响,可他一时半会搞不明白这警铃为什麽而响,还是抱着宣昶的细腰不撒手。
他听到宣昶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抬起头,头脑还没运转起来,就听见宣昶说。
“看来,我这段时间真是对你太好了。”
第12章 十一
同是这一夜,东长安街上办公楼的地下某层。
程斯思从无尘机房出来,慢条斯理脱了白大褂。他把眼镜脱下来擦干净,组员谄媚地靠上来递眼药水,“组长……咱们都加班三天了……”
程斯思点完了闭着眼一挥手,小的们欢呼雀跃,都简单收拾一下,回去睡觉。
程斯思刷卡坐电梯上楼,进了自己办公室。
小程组长搞系统的,系统本来就有点玄学,把他折磨得神神叨叨。所以小程组长办公室里贴了道符,大家看见也装没看见。
他窗外就是一片漆黑底色上的月亮,程斯思叹了口气,抓抓头,又想起往事。
……
三百六十七年前。
避雷阵周围蓝光弥漫,细细看去,蓝光如游蛇一般绕阵游走,画出一个圆圈。
圈内只坐着一个男人,程斯思在阵外走几步,停一会儿。清军入关几十年了,他还作晚明儒生打扮,苦口婆心。
“算我求你了,我给你作揖好不好?”
阵里那位嗤了一声,懒懒地盘腿抱臂。
程斯思在他对面坐下,“你老人家的雷劫不知道什麽时候就要到了,就留在阵里吧。实在不行,大不了我陪你下下棋。”
程斯思并指如刀,在空中几划,两人间浮现出一扇巨大的棋盘,纵横都是金线,挂在空中。
他瞄了姜焕一眼,飞快补上。
“……我还答应,让你三子,这回绝对不背后骂你臭棋篓子。”
姜焕嘲笑,“宣昶闭关,没人愿意和你下棋,你憋得慌吧?”
程斯思讪讪,他们师门就没几个会下棋。精通棋艺,可以为敌的,就他师叔祖一个。但是师叔祖修行的功法太霸道,几百年就要闭关一次。
宣昶进入密地闭关,就象陷入沉眠,外界天翻地复都唤不醒他,只能等时候到了他自己出来。他这次闭关已经三十多年,程斯思修炼之余,技痒得坐不住。
一开始还矜持,心说师父那棋技,迎风臭十里,跟他下棋岂不把我都带臭了?
后来实在不行,又劝自己,师叔祖和个臭棋篓子下了那麽多年,棋力不受影响,可见这事还是靠自身,不会轻易被人带跑。
程斯思看看姜焕神情,“我知道你担心你避雷,师叔祖闭关,有人趁火打劫。不过掌门祭出隐山旗,又摆下困仙阵,足以撑到你雷劫过去。”
宣昶动不动闭关,辈份虽高,不能指望他管事,掌门是姜焕的师姐谢灵映。
有谢师姐,又有隐山旗困仙阵,姜焕从坐换成躺,支起一条腿,靠在手臂上,看了眼漂浮空中的棋盘,“三子免谈,六子差不多。”
程斯思恨得牙痒痒,还是不情不愿地从了。
更可气的是,姜焕没下多久,就开始长考。
一步棋能拖上半个时辰,哪怕是神仙也经不起他这麽耗。
更何况,耗这麽久,想出什麽惊世奇招也就罢了,一招比一招昏。昏得程公子眼冒金星,围绕避雷阵团团乱转。
姜焕觉得有趣,正要再出个臭招,激一激他,自损八百。
却在此时,锺声大响。
程斯思手一抖,法力凝成的棋子不向盘上飞,反而与其他棋子相撞,棋盘局势立刻混乱。
锺声自山门顶上传来,声浪振得程斯思耳鼓嗡嗡作响。锺声响,是谢灵映所敲,连鸣七响,示意门中人等修为高的来护山门,修为低的速速自保。
程斯思情急,“怎麽会!”
有隐山旗在,外人根本找不到山门。能破隐山旗,那得是什麽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