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仲夏午前,日头正高,暑气将盛。四合楼那满街满楼的毒蛇蝎子啊,淹没了人啦。
如果没有那个少年的话——
“住手!”
是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却糯着一把南国特有的柔软。更带有声音之主的温柔,以及少年人的沙。
似一朵雨露之花开于岩浆崩裂的瞬间,金不戮站在四合楼下。
金不戮不惧毒蛇蝎子,高喝之后,拄着拐杖大踏步走进茶楼。身后跟着的虎伯和阿鹰倒是在紧张地驱赶蛇蝎。
岩祝急忙口哨呼啸,蛇蝎花毯立刻辟出一条小路。金不戮便借这条路从容上了二楼。于战火之中站定,腰杆笔直如标枪,瘦削的小小身躯里充满了倔强的力量。像一株定海神针,压制万丈狂涛。
温旻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眼睛都转不开了。担心自己闹了这一出惹阿辽生气,却又忍不住想叫阿辽,想让他看看自己。
终究是忍不住,喊了一声:“阿辽——”
金不戮也在寻温旻,只看了一眼,立刻盯住他身上几处挂彩的地方,眸光闪烁不安与关切。
光是这眼神,已令温旻心中甜丝丝的了。
但金不戮很快别开目光,冲沈知行喊了声沈叔叔。然后按照众人辈分、年龄依次唤了莫扬哥,岩氏的哥哥们……
一圈下来,直到窦胡大哥和小婕妹妹都叫了,还问候了苏梨的情况,就是一声都没搭理温旻。
温旻却觉得一股暖流自心头痒痒地滚过——若金不戮郑重其事,按序叫一声温少侠,那才大事不妙呢。
他不由过去拉住金不戮的手,笑着说:“阿辽别怕。我没事。”
还在暗处轻轻捏了几下。
明月山庄的几个人差点没气爆。
岩祝更是直接开口:“果然是一代少年英雄,审时度势无人能及。在南海地头上,及时对地主动手动脚。”
金不戮耳垂微红,横了温旻一眼,抽手走向岩祝和爨莫扬:“岩祝三哥,莫扬哥。对不住,我招待得不好。”
岩祝顿觉无趣:“阿辽少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爨莫扬苦笑:“这次将事闹大了,是我失算。阿辽,沈叔叔十分疼你,你莫要担心。”
说罢看向沈知行,意思要把金不戮摒除在外,其他人另找时间继续算账。
金不戮不等沈知行反应,立刻说:“怎么算闹大呢。天下再大的事又怎敌得过人命?少環姐姐遭奸人所害,梅尘断剑正是凶器。莫扬哥你拼命护着,又有什么错?之前我对你,还只是因亲近而来的难过与同情。而今爹爹去世,更是感同身受。若换做我是你,对此剑,恐怕也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爨莫扬闻言动容,握住金不戮的手。
金不戮此言一出,维摩宗众人,包括沈知行,无不暗暗沉下了心。
金家虽然远不及大小魔宗的地位,但金不戮是本地地主,更得双方帮忙操持丧事,按理说应该不偏不倚。可如今他话语里全部向着爨氏,怎能不令维摩宗众人心中波涛汹涌。
小七干脆说出了声:“不是啊不戮,这剑是我师父的!”
只有温旻,仍然定定看着金不戮,眼神专注而信任。似等一封必有回复的信件。
金不戮轻轻回握了一下爨莫扬便松手,转身对小七说:“小七说的是。”
而后走到沈知行面前,拱手道:“沈叔叔,这柄剑我最熟悉。当年顾大侠托剑、留剑,我虽年少,不曾件件亲历。却终究是由我爹爹亲口吩咐、由我亲手将剑从南海带至杭州的。如今爹爹西去,这剑的来龙去脉,便只有我最熟悉了——我作证,这剑,确然是顾大侠赠与沈叔叔的信物!”
轻轻一叹:“去年孤山派顾大侠写信,托我爹爹将梅尘断剑送到杭州沈叔叔手里。爹爹便选了我护剑送剑。证明确有此事的书信,正在沈叔叔手中。顾大侠本是想了结旧事。可终究,我护剑不利,反而惹下重重事由。”
沈知行立刻明白金不戮有说和之意,当下转忧为欣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好孩子,那些事都不是你的错。叔叔不该在你家门口动手。”
温旻更是担心金不戮卷入其中,道:“阿辽不要这么说。剑送走,你便履行了顾大侠所托。其他事都和你没关系了。”
金不戮望着温旻一笑:“谢谢你,小旻。如今我孤身一人。若有个由头,能使你们都常来看我,便好了。”
这话令在场所有人疑惑。
金不戮却并未停,接着道:“既然梅尘断剑于我们三方都有莫大关联。又是沈叔叔和莫扬哥都不能舍弃的信物。不戮斗胆拜托一件事——”
此言一毕,不是对着在场诸人,却是对着金家堡方向。金不戮放下拐杖,跪拜道:“爹爹。孩儿不肖,今日擅自做个决定,恳请爹爹应允——将梅尘断剑长置于金家堡!”
这是个极其大胆的决定。
梅尘断剑的意义已经远超一个信物。纵然维摩宗和明月山庄都在极力争夺,但无论哪一方暂时拿到此剑,定然都有无穷祸事在后。
如此一看,若能将其放于一个双方都信任的中间地点,未尝不是个好的选择。
但此剑断而杀人,已是一大煞器。更因涉及大小魔宗争执,江湖中人避之不及。
就算有人不忌讳这些、不怕大小魔宗,愿意代为存剑。可如何能让这双方均安心托付,还可随时平和造访?
这样的玄妙之地,哪里比梅尘剑的诞生地——金家堡,更合适?
金不戮自己也知此决定非同一般。
从此以后,金家堡的名字,在江湖中便与大小魔宗紧紧联在一起。
魔宗一日不灭,金家堡也将因大小魔宗微妙的关系,永远如行刀刃之上。
他表情却是轻松,甚至愉快,望向沈知行道:“沈叔叔往后可常常看见这剑,也能顺便来教诲不戮一二了。”
话音未落,眼中挂上水雾:“沈叔叔愿意将梅尘剑托付于金家堡么?”
沈知行已动容。
他对金不戮,早因顾白而亲近异常。又想到这孩子身世凄惨,在孝期还要这般斡旋,不由心生疼爱。将人扶起来,安抚道:“好孩子,让你操心了。”
沈知行是对垒双方最强的长辈。他肯松口,一切便好说了。
金不戮走到爨莫扬身前,动荡目光又是那般复杂而难以言说:“莫扬哥,少環姐姐之仇,我也辗转难忘。我知道自己没资格,却仍然厚着脸皮问一句——可否将这凶器留给我做个提点?使我莫忘少環姐姐音容笑貌,更记住这不共戴天的仇恨。”
言辞未毕,已忍不住流了泪。
爨莫扬早已握住他的手,什么都没有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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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为老堡主准备的道场,于五月下旬结束。道场一闭,丧痛便只是金不戮一人的功课了。
梅尘断剑存放大礼,便于道场关闭的第二日举行。
南海夏日多雨,粘热阴雨自清晨便开始。
风吹连绵,连带海浪翻涌,一波推着一波冲撞到金家堡森森壁垒之上。炸开万朵银花,重新归于辽阔碧波。
参加断剑存放之礼,明月山庄自然是爨莫扬出头,独自撑伞站在雨中。
维摩宗这边则由沈知行带头,温旻撑伞在身后跟着。师徒二人共同参与这断剑重逢与告别的仪式。
金不戮由阿鹰撑伞伴着,虎伯亲自背着,带大家上了金家堡至尊至秘的禁地——金泰夫妇祭堂。
金泰与唐滢滢的灵位,安置于金家堡顶端的一座三层碉楼。
碉楼位于金家堡最后一处院落,也是规屿最高一处高地。
院内精致幽深,碉楼耸然独立,砖石结构、素雅外表,显得小而坚固。俯瞰一方碧波,自有不可侵犯的气势。
楼内用具井然,顶层布置清雅,有两间房间。
外间是个厅堂模样,置一小几。
灵位在内间,床榻家具如若日常。若非经由金不戮提前说明,众人真的以为这里住着活人,而自己是闯入人家卧房了。
按照礼仪流程,金不戮将带沈知行等三人叩拜金氏夫妇灵位。他做为少主先单独叩拜,而后由三位客人分别依次祭拜,表示叨扰与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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