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头,只见一只体色黄白的京巴犬正臭着脸趴在他胸口,还慢条斯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下巴。
“这是个什么东西!??”
元锡白一骨碌地坐起身来,嫌弃地将那狗撇了开。
元玉柯淡定地将不知所措的京巴犬抱在了怀里,伸手摸了摸它平整的脑袋, 似乎很喜欢这只小狗:“这是宋大人送给我的,我想叫它‘胖坨’。”
“胖坨……它确实挺胖的。”
“不对,宋大人怎的会突然送你这个?”元锡白看着那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京巴,问道。
“玉柯也不知,只知道今日府门前停了好几辆高大的马车,老陈说那是藩属国向大胥皇帝与士族进贡的东西。”
元锡白皱着眉,用手心挡住胖坨努力伸过来的舌头:“他什么时辰来府上的,禄儿怎么没同我说?”
这段时间宋钊登门拜访过几次元府,所以元府里的下人们渐渐便熟悉了宋府的马车样式。
元玉柯将胖坨放在地上,任它围着床角转圈:“宋大人今早就来了,那时兄长你还在睡,他便进来了一会儿又走了。”
“走去哪了?”
元玉柯托着腮,努力回想道:“嗯……我记得他问禄儿‘净香苑’在何处,或许是去拜访奶奶了吧。”
“净香苑——”
元锡白脸色一变,从樟木架上随手顺了一件大氅便赤着脚下了地。
“坏了!”
果不其然,还没踏进门内,便听见里头元老太君乐呵呵的笑声。只见她老人家捧着一个青铜暖炉,裹着锦被躺在床上,而宋钊被她执着手坐在床边,垂着头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阿奴小时候吃饭老是漏嘴儿,总是吃的桌上地上到处都是,有次他阿祖骗他说公鸡老妖会把那些嘴角有饭粒的小孩给一口吞下,还扮鬼脸给他瞧,谁知这孩子竟然吓得尿在了裆上!”
“还有啊,他换门牙的时候以为那是什么稀罕物,日日压在枕头下面当宝贝供着,我将那东西收起来的时候他……”
元锡白扶着门,忍无可忍地吼道:“奶奶——!!”
室内一躺一坐的两人立马齐刷刷地将眼睛转了过来。
元老太君有些迟钝地看向宋钊:“这是谁呀?”
宋钊耐心地回道:“这是您孙子,元锡白。”
元锡白也搬了张梨花木凳坐到床边,将元老太君额前的碎发熟稔地拨到耳后去,捧住老人家的脸:“奶奶,我是您孙子,还记得我吗?”
“奶奶,您好好看看我,看看我是不是您的阿奴。”
“我才几日没来看望您,可不能就这样把您孙子就这么忘了呀——”
元老太君眯着眼细细看了一会儿,好似终于认出来了,浑浊的眼里有了笑意,缓慢地拍了拍元锡白的背:
“哎哟……我家阿奴,我的宝贝乖孙,长这么高了,奶奶都快认不出来了。”
“当年你才到人的屁股墩,连吃饭都要坐在你二叔腿上才够得着桌子。”
见元老太君终于清醒了,元锡白便唤门外侯着的下人去后厨取来热乎乎的红豆薏米粥,一口一口亲手伺候着老太君吃了,再陪着她哄了半天,才走出了门。
想起方才聊到半程时,宋钊就知趣地起身退了出去,元锡白便伸手挥退了下人,自个儿披着大袄在园中寻起了人。
绕至后苑时,就看见那人正静静地立在廊柱旁,不知在望着什么。
片片飞雪好似揉碎的梨花一般,迎面扑在他银灰的貂裘上,更衬得那人面容俊冷,眉目出尘。
“呃……我奶奶她……”
元锡白咳了咳,有些尴尬地踏上石阶,走到宋钊身旁,道:“她记性有些不好……”
宋钊目色不变地望着前方,好似忍不住地勾了勾嘴角:“是不太好。”
“方才就那么一小会,元阿奴七岁还尿床的事便已经同我说了三回了。”
第41章 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佩玉将将,寿考不忘。————《诗经·终南》
“什、什么……”
元锡白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嘴硬道:“这有什么,说得你小时候没尿过床似的。”
宋钊看了他一眼,面色不变地回道:
“怎么没尿过,不仅小时候,中秋夜那晚我还——”
“……闭嘴!不许再说了——”
元锡白霎时回想起了那夜两人交缠的荒淫之景,急得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低声警告道:
“还有,阿奴是我的小名,只有我家里人才能叫,你以后莫要再乱叫了,知不知道!”
宋钊眨了眨眼,神色无辜:
“莫非,在下不是元大人的‘家里人’?”
大概是那双美目的杀伤力实在太强,元锡白不自在地松开了他的嘴,眼神游移:
“总、总之,你以后不要再叫了。”
“那……”
“床上也不许叫!”
……
到了午时,后厨送来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鲫鱼龙骨汤,元锡白与宋钊便顺势在雅间的空地上吃起了火锅。
水牛黄喉、羔羊卷、肥牛卷、鸡鸭鱼肉荤类俱全,还有不少把鸭血小肠串在一起的竹签肉摆在盘中,再配上白菜裹着的玉米莲藕等素菜,实则一场令人胃口大开的丰宴佳肴。
其中最别致的一道菜名为“清骨尘珠”,此菜的制法便是将猪肉碾碎后与芥菜、荸荠一起揉成丸状,再将其塞入莲藕的各个孔隙中,以特制的肉汤为底蒸上数个时辰,待到出锅时,满屋子都是那股混着清淡气息的肉香。
就连胖坨都从隔壁屋里闻见了那味儿,啪嗒啪嗒地摇着尾巴过来了,在两人中间耷着脑袋趴着,口水一直淌到了地板上。
宋钊看着它那张渴望被投喂的呆脸,给它夹了几颗肉丸。
饭饱之后,下人又端上一坛陈年梅花酿与几盘消食的山楂冰糕,元锡白就这么裹着大氅捧着暖炉,与宋钊坐着一同饮酒。
他望着庭外漠漠飞雪,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一时有些怔忡。先前在书院不快的种种,似乎都已如隔世之梦,遁入前尘再不可寻。
遥想数月之前,他与宋钊还是水火不容的旧仇宿敌,可现下与那人并肩坐着,竟好像与之相守了半生一般,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安定与熟稔。
“上京的雪,像细盐、像鹅毛,轻飘飘的。”
元锡白望着天,忽然开口:
“你见过关西的雪吗?”
宋钊看向他,回道:“没有。”
“关西的雪可比这猛多了,刮在脸上都是疼的,像下了场刀子雨,连眼睛都睁不开。”
元锡白停了一会,继续道:“但是,很痛快。”
“远处是无涯无际的高耸苍山,脚底是望不到尽头的蔓草野原,骑着一匹马,可以到任何地方。”
“下雪的时候,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黄沙与雪混在一起,连胡杨的枝干都结成了冰花,漂亮得很。”
宋钊静静地听着元锡白聊自己的回忆,半晌,突然道:“我怎不知你去过关西?”
元锡白顿了顿,咳了一声:“就……书院那件事后。”
“我爷爷知道那本书是我放的之后便大发雷霆,直接让当时还在遂州驻守的二叔把我给抓过去……狠狠‘教育’了一番……”
宋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元锡白见他不说话,便又急脸了:“我……我那时整日也挺不好受的,白天吃沙子晚上冻成冰雕,还得被我二叔逼得学骑射,还要学女人跳的舞……”
“我……”
“行了。”
宋钊伸出食指,抵在元锡白唇边:“我原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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