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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拂晓时分,闵州府的吏曹还在低头忙碌,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但好像于事无补。
“太卫仓现有的粮食只差强可以保障南洋水师的日常操练,再如何缩减,也实难再供应商港的修建事宜。”
敞开的帘子间穿来些许风,冲淡了本就捉襟见肘的亮光,王朗的态度在昏暗里也随之扑朔:“你这是何意?”
算账的文吏没敢作声,王朗带进南洋水师的王家军老将插言道:“兄弟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替朝廷卖命,没有叫他们饿肚子的道理。商港建好以后肥的是谁,还不是那帮遍身铜臭的商贾,割了活命口粮为他人铺财路,兖王昏聩,少将军心里这杆秤可得端平才是。”
王朗不说话,兀自思索。
自从工部漕船被劫以后,关于用军粮贴补商港建设的传言便不胫而走。老将的话并非一家之言,而实实代表了南洋水师里相当一部分人的不满,至于矛头所向,当然是从开始就对商港修建一事异常坚定的兖王。
“禀将军,外面——”
王朗略一挑眉,有些不耐地问:“什么?”
“您……还是出去看看吧。”
广阔无遮的练兵场上,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车马辐辏,布衣如流,小儿啼将展睡眼,老翁荷担霜髯结。趁着熹微的晨光打量过去,都是钦安县城的普通百姓。据说有人天色未明时便赶着牛车候在辕门外,渐渐地四方乡邻闻讯纷至沓来,等到巡逻守卫察觉,人已经站满了整个校场。
王朗阔步匆匆,军士无声地让出一条道,他还没来得及开腔,为首的老叟放下扁担,扑通地一跪,道:“少将军,俺们听说运粮船遭倭贼劫了,建商港的粮食沙袋都被抢了,俺们这些小民别的忙帮不上,家家户户多少都有点余粮,您看可还顶用?”
王朗一时语塞,身后的老将代他搀扶起老叟,劝道:“刘老哥,你儿死的早,家里不过只有那一亩三分地,全靠媳妇养蚕贴补家用,少将军如何能收你的粮。”
老叟局促地搓着双手,饱经沧桑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无奈,“海禁不开,整个闵州桑织业都攥在乡绅老爷手里,俺们要卖蚕丝没有其他门路,只能凭着他们霸市压价,层层克扣下来有时候连本都收不回。可要是商港造好了,俺们与人直销,就再也不用受这窝囊鸟气了!”
老将愣了一瞬,他是个粗人,行军打仗在行,商场经济的事,哪里想得到这么深。
“无需百姓捐粮,朝廷自有办法解决。”
一个不大但有力的声音在人墙之外响起,能穿金凿银似的撬开空气里浮动的紧张,众人齐齐转首,只见兖王挎剑的身影矗立在辕门下。他摘掉头盔时穿过队伍,耳后小辫还在沥沥地往下滴着水。
“闵州商港如期动工,被抢夺的物资追回了部分,余下的缺口从军粮里拨付。即日起,千夫长以上的每日份例裁减三分之一,百夫长以上四分之一,寻常兵士不动。就从本王的亲兵队开始,直到朝廷的援粮来。万事有解,只一点,筹建商港之事,粒米不得取自百姓。”
在之后的数秒里,校场上没有人说话,只有远处的澎湃浪潮和近处的呼吸声两相交织。
王朗拢住老叟干瘪的手,用力按了按,在此之前他并非没有想法,只是在军心和民心间踌躇不下,此刻他终于落下了决心。
“传令下去——”
这当口迟笑愚忽然快步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打断了他:“少将军,看谁来了?”
作者有话说:
【1】日本俳句,出自小林一茶
新年第一天,被家里的狗咬了,折腾到现在才打上狂犬疫苗,也算开门见红了(笑哭)宝贝们新年好哦
第70章 朝暮千里伴君归(三)
封璘侧首,遽然转身,在场诸人也都跟着回眸,王朗更是上前亲迎。
来者是个文官,胸前一方补子上仙鹤欲飞,看起来年岁不大,官职却不低,更兼其眉目清隽,面盎诗书之泽,南洋水师里的一帮行伍粗人不自觉都贪看住了。
“在下星夜兼程,赶来闽州,便是为了替少将军排忧解难。只是官中调粮难免靡费些程序,盼着没有误事才好。”
王朗嘿然一笑,拱拱手道:“先生说这话可是折煞我。那天杀的倭寇专挑人软肋猛踩,打的我这叫一憋气,您是在救我命呢,正当其时!”
少年将军,素常持重惯了,忘形时分就会暴露天性。加之他与沧浪也算相熟多年,言谈间更显得亲近。
封璘心中不快,当着人前却也不好发作,他上前,侧肩挡掉了王朗的视线,道:“先生不辞辛劳,本王代南洋诸将领谢过。敢问援粮何在?”
沧浪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十二条乌篷快船就停靠在夔川渡口,三百石军粮一厘不缺,王爷可以遣漕吏验过再行入库。”
他说话的神态得体,微微敛首时,后颈的弧度覆上了清晨第一缕新芒,细腻的纹理勾着封璘忍不住向深蠡测,想象着那秋海棠浸了湿汗的样子。
封璘不动声色地挪了脚,把沧浪投在地上的影尽数纳在自己身下,“短短几日,先生从何措齐的这些粮食?”
“江宁仓,商战以后经历了一年的屯垦,匀出百斤粮食不在话下。加上我又是请准内阁直发的调令,没有走户部官印,所以这样快。”沧浪轻松地说:“朝中有人好办事么。”
王朗从封璘的魁肩后探出半个头:“严谟那个缩头乌龟,没见着齐全的官印就敢放粮,转了性了他?”
沧浪察觉了封璘的小心思,便呵了口寒气,追着日光离开那阴影,不许狼崽如此霸道:“时间苛刻,所以用了点非常之手段。”
说非常,其实也不非常,揭穿了不过挟私以制那一套。严谟本就是和秋千顷同年及第的士子,他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藏不住了被人知道了也不稀奇。
沧浪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庆元三十六年春闱,你巧言骗取同窗钻研数载的心血,《公羊春秋传注》,冠以自己之名私贿当年的主试官,博得一纸功名,却也累及了一条人命。这等丑事传扬出去,大晏朝堂怕是再难有你的立锥之地了吧?”
沧浪挑拣着手里的鸟食儿,长勺磕着笼壁,震慑住欲来夺食的黄皮八哥。
“是,你说的不错,以你今时官位,翻旧账没意思,科举舞弊的罪名也不至于立时要了你命。但你莫忘了,传注主人的行囊还在你家后院的那口井里,谋杀当朝举子,这可不是能轻易糊弄过去的小事。”
王朗因为三百石军粮的事正自高兴,便也不再多问,忙将太傅大人往帐中让。沧浪行前两步忽又踅回,看着封璘,气概端凝道:“兖王殿下适才所言深得臣心,沧浪敬服。”
封璘忽地顿足,一个没留神,踩着了怀缨的前爪。
他用眼神刹住了狼王的嗥叫,扶正腰间挎剑,煞有介事地回:“能与太傅大人心意相通,本王不胜欢欣。”
两人一来一回生疏且有礼,倒是极符合当朝文相与权王的身份,外人见了挑不出错儿,少将军王朗却是捺不住直犯嘀咕。
这二位,难不成真像外边传的那样,琴瑟失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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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草清点尚需时间,王朗顾不上招呼这头,便央了封璘作陪。茶汤还在炉上热着,沧浪就随意地各处打量。
“这是你在闽州的居所?”
封璘“嗯”了声,解下了佩剑。昨儿的夜行衣还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一直也无暇更换。到此刻他才打开衣箱,毫不避讳地当着沧浪的面,开始宽衣解带。
沧浪拖过了屏风,却也不肯遮挡完全,隔着半透明的轻绡,他说:“许久未见,殿下行止比以往粗犷不少,更衣也不知避讳些。”
封璘赤着上身,肌肉线条十分地矫健紧致,他用帕子擦拭着湿发,转首对屏风说:“行伍间待久了,行事不拘小节,若有冒犯处,还望太傅大人宽容则个。”
沧浪暗暗咬牙,手指沿着屏风上的影子滑到封璘胸膛的位置,仿若不经意地打起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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